淩晨五點半的廠區,比雞叫得還準時的是老周的腳步聲。
六十歲的人了,走起路來像按了發條的鐵皮人,每一步都砸在水泥地上咚咚響。
宿舍裡的聲控燈被他震得忽明忽暗,照見他肩上搭著的工裝——那深藍色的卡其布早就被機油浸成了深褐色,袖口磨出的毛邊裡還嵌著去年修液壓機時蹭上的鐵屑。
"哢噠"一聲,更衣室的鐵門被老虎鉗撬開了。這鎖是上周後勤科剛換的新鎖,據說防撬防盜,老周隻用三根手指捏住鎖芯轉了半圈,鐵家夥就乖乖開了。
他往鐵櫃上墩鐵皮水杯的力道能驚飛屋簷下的麻雀,搪瓷缸子上"勞動最光榮"的紅漆早就掉光了,露出斑斑點點的鏽跡,倒像是他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
老周蹲在更衣室門檻上卷煙,手指粗糙得像老樹皮,食指第一節缺了小半截,斷口處的老繭硬得能刮下木頭渣。
年前搶修消防管那天的雪比今年冬天的還大,他趴在三米高的管道上擰螺栓,腳下的腳手架突然塌了,整個人摔下來時下意識去抓旁邊的鋼管,左手食指正好卡進法蘭盤的縫隙裡。
"當時就聽見"哢嚓"一聲,跟掰斷蘿卜似的。"後來他總愛跟新來的工人比劃,"血順著袖子往下淌,在雪地上滴出一串紅點子,跟過年貼的窗花似的。"
那天他咬著工友遞來的破布條,硬是用右手把剩下的四個螺栓擰完,直到蒸汽壓力穩定了才肯去醫院。醫生說要截肢時,他還瞪著眼睛罵:"老子還得擰扳手呢,截了怎麼乾活?"
車間班長老孫最怕老周那雙鷹隼似的眼睛。上個月采購的軸承出了問題,老周拿著遊標卡尺量了三遍,"啪"地把零件摔在辦公桌上,金屬碰撞聲驚得隔壁科室都跑來探頭。
"這遊隙都快趕上滾珠大小了,你給老子的是次品吧?"老周的唾沫星子濺到李大海臉上,"當年王廠長在的時候,進顆螺絲釘都得看三遍合格證,你現在倒好,拿這些破爛玩意兒糊弄機器?"
孫克星臉漲成了豬肝色,支支吾吾說不出話。誰都知道這批軸承是物資部進的貨,比市價便宜三成。
老周可不管這些,踩著凳子爬上貨架,把整箱軸承都翻了出來,挨個用卡尺量,不合格的就往地上扔,鐵家夥砸在水泥地上砰砰響,像在敲老孫的骨頭。
"老子的顆粒機不吃爛菜葉!"他吼得窗戶玻璃都在顫,"當年為了進批德國軸承,王廠長帶著我在海關蹲了三天三夜,就為了盯著開箱驗貨。現在倒好,什麼阿貓阿狗都敢送東西進廠了?"
那天下午,侯副部長的車直接開進了車間。老周正蹲在地上分揀軸承,見侯部來了也不起身,指著那堆不合格的零件:"你自己看,這要是裝在主軸上,不出一個月就得崩齒,到時候停線一天損失多少錢?"
侯部沒說話,蹲下來拿起個軸承掂量著,他知道這是夥伴物資部進的軸承,啞口無言。
維修班的人都說老周像廠門口那棵老刺槐,看著渾身是刺,夏天卻能遮住半畝地的陰涼。小王母親住院時,他正被老周罵得狗血淋頭——就因為換齒輪時多擰了半圈。
可當天晚上,小王在醫院走廊看見個熟悉的身影,老周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車後座綁著個保溫桶,裡麵是燉得爛熟的排骨湯。
"我那口子燉的,她說給你媽補補。"老周把保溫桶往他手裡一塞,轉身就走,佝僂的背影在醫院慘白的燈光下晃了晃,"明天跟班長說聲,給你批三天假,工資照發。"
小王後來才知道,那筆錢是老周剛發的季度獎金,原本打算給孫子買台學習機。
老周的自行車是廠裡的活化石。車把上纏著膠布,車座磨得發亮,鏈條上永遠掛著塊擦油布。每天下班,他都騎著它穿過三條街,去菜市場給老伴捎點菜。
有次暴雨衝垮了路邊的排水溝,他愣是扛著自行車走了兩裡地,就為了趕上給晚班的年輕人送熱乎包子——前一天有個小工說想吃城南那家的豬肉大蔥餡,他記在了心裡。
午休時分的老周最像個普通人。他總蹲在廠房後門的台階上,就著搪瓷缸裡的濃茶啃饅頭,饅頭上偶爾沾著點鹹菜末。
這時候要是誰來請教問題,他能把自己三十年的故障案例講得活靈活現。
講異步電機時,就撿起根鐵絲彎成定子轉子;說液壓係統時,乾脆把茶缸裡的水倒進瓶蓋,演示油缸怎麼動作。
但他對徒弟們的要求嚴得近乎苛刻。工具必須按順序擺在工具箱裡,扳手用完得擦乾淨機油,連抹布都得疊成方塊。
有個徒弟把螺絲刀隨便扔在機床台上,被他罰抄了五十遍安全規程。"這不是較真,"他拿著那把螺絲刀敲徒弟的安全帽,"當年王大錘就是因為工具沒放好,被扳手砸斷了腳趾,你想步他後塵?"
有天淩晨三點,保安巡邏時發現車間亮著燈,推開門一看,老周正蹲在一台壞的顆粒機前,手裡拿著個萬用表,嘴裡念念有詞。"周師傅,您咋還沒走?"保安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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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頭也沒抬:"這伺服驅動器總報警,我琢磨著是不是接地不良。"後來才知道,他為了弄明白這個問題,熬了三個通宵,把廠裡所有的電工手冊都翻遍了。
每天下班,老周那件油亮亮的工裝總掛在更衣室最顯眼的位置,像麵褪了色的旗幟。衣領上的紐扣掉了兩顆,他用細鐵絲擰了個結代替;袖口磨破了,就剪了塊帆布縫上,針腳歪歪扭扭的,卻異常結實。
那天的夕陽特彆紅,透過車間的高窗照進來,給老周鍍上了層金邊。
他胸前那排褪色的勞模獎章閃閃發亮,2012年的、2013年的、2014年的,像一串燃燒了小半個世紀的星火。
年前的總結會散場時,小王扶著他往車間走,看見他偷偷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卻嘴硬地說:"太陽晃著眼了。"
以前的老周還是每天五點半到廠,隻是自行車後座上多了個保溫杯,裡麵是老伴給泡的枸杞茶。
他依然會在晨會時訓人,會蹲在台階上啃饅頭,隻是更多時候,他會搬個小馬紮坐在顆粒機床旁,看年輕人操作,時不時插句嘴:"進料溫度乾點,光潔度會好點。"
他接到通知過年放假後,明天不用來上班了。雪花從窗戶縫裡飄進來,落在他的白發上,瞬間就化了,像一滴無聲的淚。
"周師傅,天涼了,進去吧。"小王喊他。老周轉過頭,笑了笑:"沒事,我再看看。當年王廠長說,這榜上的人,得對得起機器,對得起良心。"
雪花落在他缺了半截的食指上,沒等融化就被體溫焐熱了,像一顆永遠滾燙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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