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的夏天,熱浪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整個廠區罩得嚴嚴實實。瀝青路麵被曬得發軟,卡車駛過留下的轍痕半天都不會消退,仿佛大地在高溫裡流著黏稠的淚。
正午時分,陽光把車間的鐵皮屋頂烤得滋滋作響,站在屋簷下能看見空氣在扭曲,遠處的塔吊像被融化的糖人,輪廓模糊成一團晃動的影子。
公司關停生物質顆粒生產線的決定早已傳開,車間裡的機器轟鳴聲漸漸稀疏,隻剩下滿地的鐵鏽和灰塵在陽光裡打轉。
那些曾經日夜運轉的傳送帶,如今像擱淺的巨蟒,皮帶表麵裂成蛛網般的紋路,積著的木粉被偶爾穿堂的熱氣一吹,便會揚起一陣嗆人的霧。
有隻麻雀誤闖進空蕩的車間,在生鏽的齒輪間撲騰了半晌,最終撞在蒙著灰塵的玻璃窗上,留下一道淺淡的血痕,像是給這寂靜添了筆突兀的注腳。
設備陳舊得像一群垂暮的老人,零件上的油汙結了層硬殼,早就到了該退休的年紀。
最老的那台粉碎機,機身上的油漆已經斑駁成地圖的模樣,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鐵皮。
有人試著扳動它的進料口,隻聽“哢噠”一聲悶響,像是骨頭錯位的聲音,緊接著便是一串細碎的金屬摩擦聲,在空蕩的車間裡蕩開悠長的回音。
旁邊堆著的廢棄模具,棱角處結著黃褐相間的鏽瘤,用手指一摳便簌簌往下掉渣,粉末落在手背上,帶著金屬特有的冰涼觸感。
環保的紅線越收越緊,村裡的煙囪不再冒煙,連空氣裡都少了從前那股嗆人的木屑味,天空藍得像塊剛洗過的棉布。
記得去年這個時候,車間裡的除塵設備壞了半個月,整個廠區都飄著細碎的木糠,落在工人們的發間、肩膀上,下班時每個人都像裹了層白糖。
那時候的天總是灰蒙蒙的,太陽像個被蒙住眼睛的蛋黃,連遠處的塔吊都看不清輪廓。
如今風一吹,能看見三公裡外的山尖,連山頂那棵老槐樹的影子都隱約可見,隻是這份清亮,卻讓廠區顯得愈發冷清。
生產線一停,原料也斷了來路,院內堆積的木粉像座小山似的慢慢矮下去,最後隻剩下二百噸左右,在牆角堆成個沉默的沙丘。
靠近看,那些鬆木和楊木的碎屑涇渭分明,鬆木的粉末帶著淺黃的色澤,湊近了聞,還能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鬆脂香;楊木的碎屑則是慘白的,像被抽乾了所有生氣。
幾場雨過後,靠近底部的木粉吸了潮氣,結成一塊塊硬殼,用腳一踢,便會露出底下發黑的黴斑,散發出潮濕的腐味。
有次夜裡下暴雨,堆料場的防水布被風掀了個角,第二天便看見一群白蟻在濕軟的木粉裡鑽來鑽去,像在蠶食一段正在腐朽的時光。
這晚十點,悶熱得像是要把人蒸熟。空氣裡沒有一絲風,連樹葉都懶得動一下,貼在枝頭紋絲不動,仿佛一動就會被這熱浪燙傷。
值班室的吊扇早就壞了,扇葉上積著厚厚的灰,像隻僵死的蜻蜓。牆角的溫度計紅針死死釘著39堵的位置,玻璃管上凝著層細密的水珠,仿佛連儀器都在冒汗。
窗外的月光被熱浪濾得發暖,落在地上像攤融化的白銀,走在院子裡,鞋底踩著發燙的水泥地,能清晰地感覺到熱氣順著腳心往上躥,像是踩著塊燒紅的鐵板。
觸覺上,皮膚像是被裹在一層溫熱的漿糊裡,黏膩得讓人難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滾燙的氣息,吸進肺裡,灼得人發慌。
剛從井裡打上來的水,潑在地上“滋啦”一聲就沒了影,連半點涼意都留不住。工人們留在宿舍的舊毛巾,掛在鐵絲上硬得像塊紙板,摸上去能感覺到纖維裡凝結的汗堿。
有隻流浪貓蜷縮在粉碎機的陰影裡,肚皮一起一伏得厲害,用手摸過去,能感覺到它皮毛下滾燙的體溫,像揣著個小小的火爐。
靠近配電室的大楊樹上,知了像是被點燃了引線,“知了——知了——”叫得聲嘶力竭,那聲音尖銳又急促,帶著股破罐子破摔的煩躁,仿佛在控訴這沒有電風扇和空調的夏夜。
偶爾有隻夜蛾撞在配電室的玻璃窗上,“咚”的一聲悶響,驚得樹上的蟬群集體拔高了聲調,那聲浪像漲潮似的漫過整個廠區,連值班室的玻璃窗都在微微發顫。
不知是誰在樹下扔了個啤酒瓶,碎裂的脆響過後,蟬鳴短暫地停歇了幾秒,隨即又以更瘋狂的聲勢爆發出來,仿佛在嘲笑人類的無力。
這聒噪的聲浪鑽進耳朵,像是無數根細針在紮,讓人心裡莫名地發緊。老周坐在值班室裡,指尖夾著的煙燃了半截,煙灰搖搖欲墜。
我在這裡守了四年,從生產線投產那天起,每天聽著機器的轟鳴入睡,如今突然安靜下來,反倒覺得耳朵裡嗡嗡作響,像是缺了點什麼。
桌上的搪瓷缸裡泡著濃茶,茶葉沉在杯底,像堆皺巴巴的枯葉,喝一口,苦澀的味道從舌尖一直蔓延到喉嚨眼,半天都散不去。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牆角的舊冰箱發出“嗡嗡”的低鳴,這是值班室裡唯一還在運轉的電器。老王起身打開冰箱門,一股白氣湧出來,帶著廉價冰棍的甜膩味。
他拿出一根綠豆冰棒,包裝紙一撕開,冷氣便順著指尖往上爬,激得他打了個哆嗦。冰棒放進嘴裡,牙齒咬下去的瞬間,“哢嚓”一聲脆響,涼意順著喉嚨滑下去,在胃裡開出一朵小小的冰花。
但這清涼轉瞬即逝,沒過多久,額頭又滲出細密的汗珠,和著剛才沒擦乾淨的汗漬,在臉上衝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溝壑。
窗外的月光移到了料堆上,把那座木粉沙丘照得像座泛著銀光的墳塋。老王想起開春時,這裡還堆著近千噸原料,卡車進進出出,鏟車的轟鳴聲此起彼伏,連夜裡都透著股熱鬨勁兒。
那時候工人們總抱怨太累,說機器轉得比驢還歡,現在機器真的停了,卻沒人再提起那些抱怨。
就像這夏天的蟬鳴,聒噪時讓人厭煩,可真要是靜下來,反倒讓人心裡空落落的,仿佛整個世界都跟著失了聲。
淩晨一點,遠處突然傳來幾聲狗吠,劃破了粘稠的夜色。樹上的蟬鳴不知何時稀疏了些,隻剩下幾隻還在斷斷續續地叫著,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老王趴在桌上打了個盹,夢裡又聽見生產線啟動的聲音,粉碎機“轟隆隆”地轉著,傳送帶“咯吱咯吱”地響,空氣裡飄著熟悉的木屑味,連陽光都帶著溫暖的質感。
他猛地睜開眼,值班室裡隻有冰箱的嗡鳴,窗外的月光依舊慘白,那座木粉沙丘沉默地臥在牆角,像個不肯醒來的夢。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終於有絲微風吹過,樹葉輕輕晃了晃,像是舒了口氣。老王走出值班室,看見料堆上落了層薄薄的露水,木粉吸了潮氣,顏色深了些。
屋裡的蚊子更不是善茬,它們像一群架著轟炸機的敵機,在頭頂盤旋不去,“嗡嗡”的叫聲裹著潮濕的熱氣,一會兒俯衝下來掠過臉頰,一會兒又繞著耳朵打轉,那聲音裡帶著貪婪的欲望,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皮膚上開個口子。
我躺在床上,眼睛在黑暗裡瞪得溜圓,聽覺被這聲音無限放大。
忽然,耳邊傳來一聲極輕的“哼哼”,我屏住呼吸,憑著聲音的方位猛地抬起兩手拍過去,“啪”的一聲脆響,掌心傳來蚊子被拍扁的細微觸感,連帶把身邊的黑暗都拍得抖了三抖,仿佛連這濃稠的夜色都被我拍扁了一角。
外間的掛式空調還在兢兢業業地運轉,壓縮機發出“嗡嗡”的低鳴,可冷風像是被無形的牆擋住了,剛飄到我休息的房門口就沒了力氣。
大概是空調功率太小,又或許是房間太大,那點涼意根本抵不過這鋪天蓋地的熱。
我坐在床邊,能感覺到從門縫裡鑽進來的一絲微弱的冷氣,可轉瞬就被周圍的熱浪吞噬,皮膚上依舊是揮之不去的燥熱。
喜歡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請大家收藏:()我的春夏秋冬:人生全記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