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兩種死法,一種是身體死了,一種是心先死了。在這個廠裡,後者比前者要多得多。
小翠的屍體,是在半夜才被拖走的。我親眼目睹,兩個護廠隊員並沒有絲毫憐憫,用那張發黃的白布粗暴地包裹住她破碎的身體,一腳一腳把她從血泊中卷起,仿佛在處理一隻街邊死貓。沒有任何哀悼的儀式,沒有一聲歎息,就連外頭貼著“人命關天”條幅的警察也未曾出現。第二天清晨,飯堂照常供應早餐,熱騰騰的豆漿與鬆軟的饅頭的味道,和往常一模一樣,仿佛昨夜的悲劇僅僅隻是幻覺。
我在宿舍裡一夜未眠,隻能蜷坐在窄窄的鐵床沿上,雙手抱膝,看著門口那盞永遠泛著暖黃色的燈泡,直到東方魚肚白的第一抹光線透過窗縫爬進來。阿昌在我身後拍了拍我肩膀,想要勸慰:“看開點,這地方就是這麼冷血——誰跳了,誰死了,廠裡頂多扣兩天工資,賠點錢,再來個新人頂上就完了。”他的話輕飄飄地,卻帶著一種被血淚浸泡過的冷酷。我點燃一支早已發潮的香煙,不作回應。透過嫋嫋煙霧,我看到他眼底閃過的惶恐:他知道,我的那根弦,已經繃到了極限。
第三天一早,斌叔忽然在走廊攔住我,拍了拍我手臂:“小子,廠裡今天放半天假,出去放鬆放鬆。”他臉上掛著一絲勉強的笑容,方才那張嚴肅被偷偷抹平,“最近你們壓力大嘛,廠方體恤體恤。彆老待在屋裡,出去透透氣。”我冷笑:“小翠跳樓的事,就一句‘放假’了事?”他的笑容一僵,卻立刻恢複得更圓更油膩:“你年輕,不懂。你以為一人跳了樓,廠就得停工?機器轟鳴不停,廠不理你個人的死活。”我盯著他:“你做了多久?”他抬頭,一臉苦笑:“快八年了。當初我也和你一樣,乾了兩個月就想跑。那次真試過,翻牆三公裡被保安逮住,他們拿警棍朝我腿上就打——從那之後,我這條腿再也伸不直了。”他下意識地抖了抖裹在褲腳裡的左腿,腿縫處的舊疤如黑夜般冰冷。隨後他又笑了:“人啊,有時候不是被打服的,而是被疼怕了。”
我不知道斌叔這一席話,是想替廠方開脫,還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警告我:彆再衝動——哪怕生死關頭,也要先掂量自己的手腳。他不再多說,隻抬手點燃一支煙,那一秒,煙霧仿佛在他周身織出一張無形的網,讓人難以看清他真正的表情。
那天下午,他帶我去了食堂後麵那片廢棄的荒地。塵土裡夾雜著鐵鏽與油漬味,他壓低聲音:“小淨空,你彆看我嘴上這麼隨和,實際上,我就是個監工。你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在盯著。要是再像昨天那樣瞎折騰,彆人倒黴就算了,你這組連工資都能被全體扣掉。”他頓了頓,眯著眼掃視遠處拍打著灰蒙天幕的風箏似的廢棄廠房,“我勸你一句:彆管彆人的事,保住自己那條命最重要。”我平靜地反問:“她跳樓了,沒一個人去問一句緣由,你覺得合理?”他哂笑,將煙頭碾滅地上:“你記住,在這兒,命最不值錢。你要是心軟,早晚會出事。”
晚飯後,我一個人踱到廠後那片廢舊倉庫。棚架上半脫落的瓦片透著斑駁的陽光,地麵雜亂堆放著廢鐵和舊木板。微風卷起塵土,一絲腐敗的氣味撲麵而來。陰影裡,一個瘦高個青年正蹲在一輛生鏽的叉車旁,手中握著一把拆機螺絲刀,正用力扭動。那股專注令人心寒。
“你在乾嘛?”我走近,聲音低得像落在棉被裡的呼吸。
他抬頭,露出一張冷峻的臉:“拆鎖。”
“你要逃?”我驚訝地問。
他神色未動,隻繼續轉動螺絲刀:“不逃,活不了。”
眾人都給他起了個外號:小韓。曾在彆的電子廠做機修,來到這裡後卻被分配到最苦最累的線路測試組,為警示“技術工人也要服從調動”,乾得腰椎盤突出、半身局促。如今他想拆掉那道定人出路的“鐵窗”鎖芯,給自己和可能的同伴留條生路。
回宿舍後,我把所見所聞在阿昌耳邊湊了湊,他臉色一沉:“小韓這招犀利,護廠隊早盯著他,敢搞這種事,不是瘋子就是下了血本。”我心頭一緊:或許,這是一場沒有回頭的賭局。
又一個夜裡,斌叔站在樓道口,瞪著昏黃燈泡,一連串煙頭扔得地上煙灰橫飛。他在等,那群冷漠的“人事小組”來,去收拾小翠的被子、洗漱盒和那張貼在床頭的家鄉小狗照片。淩晨三點,搬運隊拖走了她的所有私人物品,仿佛她從未存在過,隻留下一張冰冷的鐵床。
我再一次夢到師父。夢中的他盤腿坐在廟前香案旁,夜色如水,香爐裡嫋嫋青煙與月光交織成淡淡的光環。我跪在他麵前,聲音顫抖:“師父,眾生皆苦,我若不能度人,該如何是好?”他微微搖頭,聲音低緩卻鏗鏘:“淨空,‘凡一切相,皆是虛妄’。”我含淚喃喃:“可這些苦,難道全是假的嗎?”他輕歎:“若不入地獄,焉知眾生冷暖?”我在夢中驚醒,額頭沁出冰冷汗珠,心中卻燃起一把火焰——那火焰不因絕望消散,反而越燒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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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亮,我撐起身子,才發現自己渾身僵硬,指節因握緊拳頭而泛白。宿舍裡還回蕩著最後一聲風吹廢地鐵門的轟響。我的目光落到那張鐵床上,想起小翠曾經蜷縮在這裡做的噩夢,想起她在清晨天台邊微微揚起的笑容。
我踩著吱呀作響的地板,走出宿舍,踏過一灘早露。廠區內,一排排鐵皮房裡,機器轟鳴聲如低沉咆哮,警燈不時掃過走廊,仿佛在無聲警告:回頭就隻有死路一條。可我知道,眼前這片鐵灰色的牢籠,唯有破鎖而出,才能換回一口自由的氣息。
我抬頭注視那扇被稱作“c區通勤閘”的鐵門,它緊鎖著,冷白的燈光將門縫壓得死死閉合,仿佛一個嘲諷的嘴巴,永遠不肯開啟。小韓背對著我,還在仔細拆卸那枚鎖芯;斌叔的身影在樓道裡忽隱忽現,像諜影重重;阿昌和老白,或在陰影中抽煙,或被命運的齒輪碾壓得麵無人色。
我深吸一口氣,心中默念:這一次,我不能再退縮。任憑身體有多疲憊,我心中的火,已燃成熾焰。明天黎明,我會再次來到這裡,趁人事小組未至,趁護廠隊還在換班時,趁夜色尚未散儘,把那把抵住我們喉嚨的鎖芯徹底拆解。從此,哪怕前路荊棘遍布,也要披荊斬棘,走出這座沒有窗的監獄。
我握緊口袋裡那把細長的螺絲刀,腳步堅定而無聲,融入淩晨的陰影中——走向唯一的活路,也許是地獄,也許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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