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九淵掀簾進聽雪閣時,鼻尖先撞上一股子沉水香。
禦花園的雪還未化儘,青石板上結著薄冰,他踩著冰碴子進來,靴底沾了星點雪水,在青磚地上洇出兩小團濕痕。
主位上的武曌正垂眸撥弄茶盞,鎏金茶船裡浮著半片梅花,紅瓣浸在琥珀色的茶湯裡,像滴凝住的血。
"陸相來得倒快。"武曌抬眼,鳳目裡浮著層薄霧似的笑意,"方才那隻銀鈴鴿撲棱棱撞進窗,哀家還道要等半柱香。"
陸九淵彎腰行禮,袖中醒木硌著腕骨。
他餘光瞥見上官婉兒立在朱漆屏風後,素白裙裾紋著纏枝蓮,連指尖都繃得筆直——這是太後動了真章的征兆。"太後召臣,臣哪敢耽擱。"他直起身子,目光落在案上那疊新話本上,《白門夜話·玄德舊事》的墨香混著沉水香鑽進鼻腔,"倒是臣今日說的故事,驚了聖駕?"
武曌的指尖在茶盞沿上頓住。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蹙金繡雲紋的翟衣,發間隻簪了支翡翠扁方,倒比往日少了幾分威儀。"你說呂布困守白門樓,玄德勸曹操殺他。"她突然開口,聲音像浸了冰水的玉,"可哀家記得,玄德當年在滄州救過你。"
陸九淵心裡一緊。
前章書裡他故意提了滄州舊事,原是要坐實"玄德"與自己有舊,好讓天下人信這故事裡的影射不是空穴來風。
卻不想太後連這細節都抓得準。"太後明鑒。"他垂眸,喉結動了動,"當年末將被馬賊圍在滄州,玄德帶二十騎殺進來時,鎧甲上的血都結成了冰——臣這條命,確是他救的。"
"那你今日為何要寫他私調邊軍?"武曌突然將茶盞重重一放,梅花瓣"啪"地碎在茶湯裡,"哀家記得三個月前,玄德往並州送糧,路過雁門關時確是調了三百邊軍護糧。
那是哀家親自下的令。"
陸九淵的指甲掐進掌心。
他等的就是這句話。"太後容臣說個舊例。"他向前半步,聲音放得又沉又慢,"當年董卓入洛陽,帶三千西涼軍說是護駕。
可後來呢?
他夜宿龍床,把傳國玉璽當酒壺,連少帝的粥裡都要摻鶴頂紅。"他抬眼直視武曌,"邊軍是國之利器,調三百是護糧,調三千是護駕,調三萬......"他頓了頓,"便是董卓了。"
殿內突然靜得能聽見雪落的聲音。
上官婉兒的裙角動了動,像是要上前,卻被武曌一個眼神壓了回去。
太後的指尖在案上敲出極輕的節奏,一下,兩下,第三下時突然停住。"你是說趙雄要做董卓?"她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可陸九淵知道,這羽毛底下壓著千鈞重的刀。
"臣不敢。"陸九淵後退半步,袖中醒木碰著那截紅繩,"臣隻敢說,《白門夜話》加印了十萬冊,此刻洛陽城的茶棚酒肆,都在說玄德公當年救陸相的情義,和他私調邊軍的膽子。"他笑了笑,"百姓們愛聽英雄落難,更愛聽英雄變惡龍——您說,趙雄若是知道,天下人把他和董卓並列......"
"夠了!"武曌猛地起身,翟衣上的金線在燭火下晃得人眼暈。
她繞著案幾走了兩步,發間翡翠扁方撞在博古架上,發出清脆的響。"哀家原想留他條命。"她突然停住,轉身時眼裡淬了冰,"當年他在漠北替哀家擋過三箭,箭簇至今還在肩胛骨裡。"
陸九淵垂著的手攥緊又鬆開。
他早查過趙雄的底——那三箭是他自己往箭雨裡撲的,為的就是換今天這半分情麵。"太後。"他的聲音放得極軟,"當年呂布也替丁原擋過刀,替董卓擋過劍,可最後呢?
他砍了丁原的頭獻給董卓,又砍了董卓的頭獻給王允。"他抬頭,"人心這東西,擋過的箭越多,越容易長反骨。"
武曌的胸口劇烈起伏。
她盯著陸九淵看了片刻,突然笑出聲來,隻是那笑比哭還涼。"你這張嘴,當真是殺人不用刀。"她坐回主位,指節叩了叩案上的話本,"去把趙雄押到禦花園池畔。"她頓了頓,"哀家要看著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