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的月亮剛爬上東牆,醉仙樓的雕花窗便被推開半扇。
寇仲站在二樓雅座裡,手中酒壇往青銅爵裡倒酒時晃了晃,琥珀色的酒液濺在鑲銀桌沿,在燭火下泛著細碎的光。
"九淵兄,"他喉結滾動兩下,指腹重重蹭過酒壇上"西域葡萄酒"的燙金帖,"當年在楊公寶庫外,我摸著半卷《長生訣》說"殘了終究是殘了",如今你倒好——"他突然仰頭灌了口酒,酒液順著胡須往下淌,"把七圖全湊齊了,還送武曌陛下上了九重天。"
陸九淵倚著窗欞,袖中醒木被體溫焐得溫熱。
他望著樓下青石板路上挑燈籠的行人,聲音輕得像掠過簷角的風:"當年在同福客棧說書,我說"天下沒有完不了的殘卷,隻有不肯續的人"。"他側頭看向寇仲,眼尾的笑紋裡還帶著當年蹲灶前說書的影子,"你看,續上了。"
徐子陵坐在圓桌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
那是當年兩人在洛陽街頭用半塊炊餅換的,此刻玉麵映著燭火,倒比寇仲臉上的酒色更灼人。
他忽然開口:"昨日在碼頭上,有個老船工說,看見天門開時,海麵上浮起七片金鱗。"他抬眼看向陸九淵發間流轉的仙光,"可是《長生訣》七圖化的?"
"是天門引路燈的燈鱗。"陸九淵伸手接住從窗外飄進的梧桐葉,葉片上還凝著夜露,"武曌陛下走時說,那燈是她當女帝時,讓能工巧匠用三十萬兩內帑鑄的。
她說"這燈照過洛陽城的雪,照過玄武門的月,該去照照九重天了"。"
寇仲突然把酒壇重重磕在桌上,震得青銅爵跳了兩跳。
他盯著陸九淵腰間的醒木,那方黑檀木被說過千場書,邊角都磨出了包漿:"你如今成了天人,可還說書?"
"說。"陸九淵屈指彈了彈醒木,"前日在登州港,給船工們說了段《鄭和下西洋》——他們愛聽大海那頭的故事。"他望向窗外漸濃的夜色,"等李唐新帝登基,我想去長安西市的說書棚,說段《女帝飛升》。"
"好!"寇仲猛地拍桌,震得燭火亂晃,"等你說完這段,我請你去南海,看我新得的珊瑚島!"他抓起酒壇要再倒酒,卻發現壇已空了,愣了愣,忽然咧嘴笑起來,"當年在同福客棧,佟掌櫃總罵我吃白食,如今我寇仲的酒,總夠請九淵兄喝了。"
徐子陵起身取來新酒壇,倒酒時瞥了眼陸九淵的袖口——那裡繡著同福客棧的小葫蘆紋,針腳粗得像佟湘玉的手藝。
他忽然低笑:"當年你說"說書人要活成故事裡的人",如今倒真成了。"
陸九淵望著杯中酒裡的月影,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天門內,武曌翻著唐律對他說的話:"這天下,總要有個說故事的人。"他指尖輕輕叩了叩桌麵,聲音裡帶了絲清越的醒木響:"故事裡的人,總要接著說故事。"
此時長安城西,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被燈籠照得泛紅。
李璠站在承天門上,望著階下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掌心的玉圭沁出薄汗。
他今年剛滿二十,龍袍穿在身上還有些晃,卻記得昨日袁天罡在偏殿裡說的話:"陛下要學太宗皇帝,看得到階下的頭,更要看得到朱門後的眼。"
"臣等恭請陛下登基!"中書令崔玄暐的聲音撞在城牆上,驚起幾隻夜鴉。
李璠望著崔玄暐花白的鬢角——那是當年反對武曌稱帝時被廷杖留下的,此刻卻跪得比誰都直。
他又看向隊列末尾的張柬之,這位新拜的宰相正垂著頭,腰間玉帶扣是新換的,刻著"複唐"二字。
"平身。"李璠開口時,聲音比自己想象中穩,"三日後祭天,各位卿家辛苦了。"
退朝時,他的龍靴碾過一片飄落的梧桐葉。
有小太監捧著金盤過來,盤裡是各府送來的賀禮:定王送的和田玉如意,魏王府的唐寅真跡,還有個錦盒,打開是半塊虎符——來自登州徐敬業的軍前。
李璠捏著虎符,指節微微發白。
他記得昨夜在禦書房,袁天罡摸著星盤說:"陛下可知,武曌陛下飛升時,紫微星旁有客星犯位?"老人的指甲蓋敲了敲星盤上"東瀛"的方位,"徐敬業的水軍,該動了。"
此刻登州港外,潮水正漫過碼頭的青石。
徐敬業站在"鎮海"號船頭,掌心的密令被汗水浸得發皺——袁天罡的字跡力透紙背:"東瀛妖星現,十萬水軍,月內渡海。"他摸了摸船舷上的新木刺,鹹濕的海風卷著士兵的號子撲來:"升帆——"
"將軍!"偏將王雄從艙底鑽出來,臉上沾著船漆,"二十艘樓船的火油都備齊了,弩手說新造的床子弩能射三百步!"
徐敬業拍了拍王雄的肩膀,力道重得讓年輕人踉蹌半步。
他望著海平線處翻湧的黑雲,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揚州,他跟著父親徐世積閱兵時,也是這樣的海風。
那時他說"男兒當提三尺劍定疆土",父親摸他的頭說"定疆土易,守人心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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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雄,"他扯下腰間的酒囊灌了口,酒液順著胡須滴在甲胄上,"去告訴弟兄們,這趟渡海,不為彆的——"他望著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子,"為陸九淵說的"真仙護一方安寧",也為李唐的海疆,不再有倭寇的刀。"
王雄應了聲,轉身跑向甲板。
徐敬業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聽見頭頂有鴿哨掠過。
他抬頭,見一隻灰鴿正往神都方向飛,腳環上係著的絲帛被風吹得翻卷,隱約能看見"天門"二字。
神都城外的驛道上,今夜多了許多陌生的身影。
有白須老者背著劍匣,站在驛亭外問驛卒:"小哥,可曾見著個開天門的說書人?"
有紅衣少女牽著青驢,驢背上搭著酒葫蘆,對著城牆喃喃:"天門開時金鱗落,我倒要看看,是我的醉仙拳快,還是他的說書聲快。"
更有一隊黑衣客,騎馬經過時帶起一陣風,為首者望著神都的方向,摘下鬥笠露出半張臉——左眼處一道刀疤,正是消失二十年的"鬼麵劍"孟無涯。
驛卒望著漸遠的馬蹄塵,撓了撓頭。
他不知道這些人從哪來,也不知道他們要找誰,隻覺得今夜的神都月,比往日更亮了些。
神都南門外的官道上,馬蹄聲碎成一片。
穿月白道袍的年輕修士拽了拽韁繩,青騅馬打了個響鼻,前蹄在青石板上敲出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