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拙先生站在墳地邊緣,身影在強光中顯得有些模糊。他仰頭望著那衝霄的金色光柱,渾濁的老眼微微眯起,眼底深處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有欣慰,有追憶,更有深不見底的哀慟與寂寥。他手中青銅燈的青碧火焰,在金光的壓製下,微弱得如同風中之燭。
然而,這輝煌如同夏夜最絢爛的煙花,極致璀璨之後,便是無可挽回的寂滅。
“噗——”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令人心碎的破裂聲,毫無征兆地在韓斌的靈魂深處響起。
仿佛一個被吹至極限的泡沫終於不堪重負,又像維係著無數殘魂的最後一根絲線驟然崩斷。那環繞著他、與他血脈相連的溫暖星海,那洶湧澎湃的意誌洪流,猛地一滯!
緊接著,是徹底的崩潰。
無數的金色光點,如同驟然失去了所有活力與依憑,光芒急速黯淡、熄滅。它們不再融入韓斌,而是化作一縷縷虛幻的金色煙塵,從他周身剝離,向著四麵八方飄散開去,速度快得驚人!
“不!”韓斌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心臟像是被冰冷的鐵爪狠狠攫住。巨大的失落和恐慌瞬間淹沒了他。他猛地伸出手,徒勞地抓向那些四散飛逸的光點,“回來!彆走!”
可他的手指卻如同探入虛空,毫無阻礙地穿透了那些正在消散的光影。那些承載著聖賢遺誌的金芒,此刻已徹底失去了實體,變成了無法觸碰、無法挽留的幻影,如同被風吹散的流沙,如同指間滑落的清水。
他踉蹌著,在荒草與墳塚間跌跌撞撞地追逐,像個絕望的孩子想要抓住最後一點溫暖。每一次伸手,都隻抓到一把冰涼的夜風。他嘶喊著,聲音在空曠的山坳裡顯得無比微弱而淒涼。金色的光雨在他身邊無情地流逝,越來越稀薄,越來越黯淡,那片剛剛還輝煌如晝的聖土,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沉入冰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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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所有的光,所有的溫暖,所有的喧囂與低語,都消散殆儘了。沉重的黑暗重新合攏,淹沒了山坳,也淹沒了韓斌的心。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野草叢中,劇烈的喘息著,胸膛起伏,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耗儘生命的搏殺。無邊的死寂包裹著他,隻剩下野草在夜風中持續不斷的、單調的沙沙聲,如同無休止的歎息。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與冰冷的死寂之中——
一點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金芒,在韓斌身前不足三尺的虛空中,頑強地、顫巍巍地亮了起來。
它隻有米粒大小,光芒黯淡,搖曳不定,仿佛隨時都會徹底熄滅在濃稠的夜色裡。與之前那浩瀚的星海相比,它渺小得如同塵埃。然而,就是這一點微光,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堅韌與執著,如同狂風暴雨後幸存的一粒火種。
它靜靜地懸浮著,似乎在猶豫,又似乎在用最後的力量審視著眼前這個失落的年輕人。
韓斌屏住了呼吸,所有的動作都凝固了。他忘記了追逐,忘記了呼喊,隻是死死地盯著那一點微弱卻不肯熄滅的光。巨大的失落感還未退去,一絲渺茫到近乎虛幻的希望,卻又在心湖深處悄然滋生。他緩緩地、近乎虔誠地,向著那點星光攤開了自己的手掌,掌心向上,帶著一種獻祭般的姿態,也帶著一絲卑微的祈求。
那點微弱的星光,仿佛終於感受到了某種呼應,它繞著韓斌緩緩地、溫柔地飛旋了一周。微弱的光芒拂過他的臉頰,帶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暖意。這短暫的盤旋,像是一次無聲的道彆,又像是一個最終的確認。
然後,在韓斌屏息凝神的注視下,它不再猶豫。
“嗖——”
一聲輕得如同歎息的破空聲。
那點最後的星光,如同歸巢的倦鳥,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與安然,倏地沒入了韓斌的眉心!
刹那間,韓斌的整個意識世界被一股無法抗拒的洪流徹底淹沒、重塑!
他“看”到了——
一個身著破爛青衫的年輕儒生,渾身浴血,站在咆哮著、裂開如同深淵巨口的怪物麵前。他臉上帶著近乎癲狂的平靜笑意,雙手結印,口中誦念著古老的箴言。下一刻,他的身體猛地爆發出刺目的白光,血肉之軀寸寸碎裂,化作無數閃耀著金色字符的鎖鏈,交織成一張遮天蔽日的巨網,轟然鎮下,將那深淵巨口死死封住!最後消散的,是他嘴角那一抹解脫般的微笑。浩然氣,原來是以身為祭!
一個雙臂齊肩而斷的墨家巨子,須發戟張,口中死死咬著一根粗大的、刻滿符文的青銅機關鏈。他的牙齒在金屬上摩擦出刺耳的聲音,鮮血從嘴角汩汩湧出。他用儘全身的力氣,拖著那根沉重的鎖鏈,撲向一條狂舞的、布滿吸盤的巨大克蘇魯觸須,將鎖鏈狠狠纏繞上去!機關咬合,符文亮起!觸須瘋狂掙紮抽打,將他殘破的身軀幾乎拍成肉泥,他至死未曾鬆口!墨家之信,以齒為釘!
一位麵容枯槁的陰陽家修士,盤坐在燃燒著黑白二色火焰的法陣中央。他的頭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雪白,皮膚迅速乾癟褶皺。他雙手虛抱,將畢生苦修的陰陽二氣、連同自己飛速流逝的生命本源,不顧一切地壓縮、凝聚!最終,一枚隻有寸許長短、卻散發著毀滅性波動的黑白太極釘在他掌心成型!他猛地睜眼,眼中神光暴漲,雙手向前一推!那枚小小的太極釘化作一道撕裂空間的流光,精準無比地貫入遠處一尊龐大肉山怪物的核心!怪物發出震碎天穹的哀嚎,修士也在同時化作飛灰,隨風飄散。陰陽道,燃命為釘!
無數慘烈、悲壯、卻又閃耀著人性最璀璨光輝的畫麵,如同決堤的洪流,衝擊著韓斌的感官和靈魂。最終,所有的畫麵破碎、重組,定格在一個無比清晰的瞬間:
一隻蒼老的、布滿皺紋和血汙的手,正穩穩地按在一個渾身是傷、幾乎站立不穩的少年背上。那少年,眉眼間依稀有秦硯之年輕時的輪廓,隻是此刻滿臉血汙,眼神渙散,透著絕望。一股溫潤醇厚、如同江河般浩瀚的青色氣流,正從那隻蒼老的手掌源源不斷地渡入少年體內。
一個沙啞卻帶著奇異安撫力量的聲音,在震耳欲聾的戰場轟鳴和怪物嘶吼中,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豁達笑意:
“活下去…………替我們……看看……那太平盛世……”
聲音未落,那隻蒼老的手掌猛地用力一推,將少年秦硯之推出了最危險的戰圈。下一刻,一隻巨大的、布滿粘液的怪物利爪,帶著撕裂空間的尖嘯,轟然拍落!血霧彌漫,那隻手連同它主人的半截身軀,瞬間消失在腥風血雨之中……隻有那最後的話語,如同烙印,深深燙在了時光的幕布上。
“呃啊——!”
韓斌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猛地從那個破碎而熾熱的意識世界彈回現實!他踉蹌著向後猛退了兩步,腳下虛浮,險些摔倒。一股難以遏製的酸楚與劇痛,如同火山般從胸腔深處猛烈爆發,直衝喉頭!滾燙的液體瞬間模糊了視線,他抬手一抹,手背上全是冰冷的濕痕——他竟在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麵。心臟像是被無數隻手撕扯著,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深入骨髓的痛楚,那是二十年前無數英魂臨終的悲鳴與不舍,是曆史沉重的血痂被狠狠揭開後的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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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裡一片死寂。守拙先生依舊靜靜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尊凝固在月光下的石像。他手中那盞青銅燈裡的青碧火焰,不知何時已徹底熄滅,隻餘下一個冰冷的空殼。
“看到了?”守拙的聲音乾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著粗糙的木頭,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韓斌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滾燙的沙礫堵住,火燒火燎,發不出任何成調的聲音。巨大的情感衝擊讓他失語,隻能用力地、重重地點頭,每一次點頭,都有更多的淚水砸落在腳下的野草上,洇開深色的痕跡。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血肉鑄就的防線,看到了那以命相搏的決絕,看到了那推人向生的最後溫柔。那不是虛幻的傳說,那是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真實,是二十年前未曾冷卻的滾燙熱血!
守拙先生沒有再看他,隻是緩緩地轉過身。那曾經如青鬆般挺拔、如磐石般不可撼動的背影,此刻在清冷的月輝下,竟顯出一種難以言喻的佝僂與蒼涼。仿佛二十年的歲月和那場慘烈戰役的陰影,在這一刻終於徹底壓垮了他。他邁開腳步,踏上來時那條荒草叢生的小徑,一步一步,向著山坳外沉沉的夜色走去。
“那便夠了……”老人的聲音被夜風吹送過來,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又仿佛凝聚著千鈞的重量,“他們……等個傳承……等了整整二十年……”
風,更大了些。吹過無碑的墳塚,吹過高高的野草,發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響。那聲音溫柔而悠長,仿佛無數沉寂的英魂在低語,在歎息,最終化為一聲穿越了漫長時光的、釋然而欣慰的輕笑,在這片埋葬了榮耀與犧牲的聖土上,輕輕回蕩。
韓斌獨自佇立在荒草與孤墳之間,任夜風吹乾臉上的淚痕。他閉上眼,內視己身。在丹田氣海的最深處,那三道原本涇渭分明又相互依存的儒、墨、陰陽本源之間,一點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金色光點正悄然沉浮、安眠。它不再有衝霄的光華,卻帶著一種亙古的溫暖與堅韌,如同深埋在灰燼之下、等待燎原的星火。
這一點光,名為“薪火”。它承載著二十年前的絕望與希望,血淚與榮光。它不是磅礴的力量,卻比力量更重。它沉寂著,卻比任何喧囂都更有力地宣告:傳承,未絕;英魂,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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