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甫一出堂門,來到廊下那片略顯刺目的陽光之中,目光便與早已等候在院中的齊安的視線,在空中交彙。
院內那些原本尚在竊竊私語的陸府下人,此刻更是噤若寒蟬,一個個垂首低眉,恨不得將頭顱埋入胸中。
陸觀瀾衣袂微動,緩緩行至廊前台階之上,目光掃過院中齊安一行人,最終落在齊安臉上,聲音低沉,不疾不徐:“在下陸觀瀾,見過齊禦史、費禦史。”他頓了頓,右手輕輕撫了撫頷下短須,“不知二位鈞座今日駕臨鄙府,如此興師動眾,所為何事?若有需要陸某配合之處,但講無妨。隻是這般陣仗,怕是驚擾了左鄰右舍,亦非待客之道吧?”
齊安唇角勾起一抹冷弧,目光直視陸觀瀾:“陸家主,明人不說暗話。本官為何而來,你心中當真不清楚麼?”
陸觀瀾神色不變,淡然道:“齊經略此話從何說起?陸某愚鈍,還請禦史明示。”
“好個陸家主!事到如今,還在本官麵前裝糊塗!”齊安聲音陡然轉厲,“你陸家在江南所犯之事,樁樁件件,本官早已掌握!今日,本官便是來清算總賬的!”
陸觀瀾聞言,眉頭微不可察地一挑,隨即又恢複了平靜,口中卻發出一聲輕歎:“齊經略言重了。我陸家世代居於江南,一向奉公守法,與鄰為善,何來‘清算總賬’一說?莫非是有人在禦史麵前進了讒言,欲陷陸某於不義?”
他微微側身,看向齊安身後那些麵色緊張的陸府下人,又看向那些被捆綁在地的家丁,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滿,“縱有誤會,禦史也不該如此行事,傷我家人,毀我門庭。這,便是朝廷欽差的行事之風麼?”
齊安的目光冷得像臘月裡的冰淩子,直直刺向陸觀瀾那雙故作平靜的眼眸:“奉公守法?與鄰為善?”他似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唇邊的弧度愈發森寒,“陸家主這話說出來,自己可信麼?方才在府外,那數十名百姓的血淚控訴,字字泣血,樁樁件件,指的又是何人?!”
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劍,帶著淩厲的鋒芒:“強占佃戶田產,逼死人命!毆打良善,隻因一句公道話!強占祖墳,令死者不安!運河設卡,勒索過往船隻!樁樁惡行,罄竹難書!陸家主,你陸家在江寧府的好名聲,本官今日算是親耳聽聞,親眼見識了!”
陸觀瀾麵色微微一變,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陰霾,但旋即又被他強壓下去。他乾咳一聲,似要掩飾那瞬間的失態:“齊經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些許刁民無事生非,捕風捉影,欲借官府之手敲詐勒索,此等伎倆,江南並不少見。若齊經略僅憑這些片麵之詞便要治我陸家的罪,未免太過草率,也難以服眾吧?”
他話鋒一轉,語氣中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威脅:“我陸家在江南數代經營,族人故舊遍布朝野,與江寧府乃至江南諸路士紳皆有往來。若齊經略今日隻憑臆斷便要動我陸家,恐怕不止是陸家不服,江南士林亦會物議沸騰,於朝廷清譽,於經略大人您的前程,怕也…大為不利啊。”
“好一個‘大為不利’!”齊安不怒反笑,那笑聲卻比寒風更冷,“陸家主這是在教本官如何為官?還是在威脅本官?”
他向前踏出一步,那股逼人的氣勢讓陸觀瀾身後的族人都不自覺地向後縮了縮。
“本官奉天子之命,巡查江南財賦,整頓吏治民生!上不負君恩,下不負黎民!”齊安的聲音在承誌堂前回蕩,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爾等地方豪強,平日裡魚肉鄉裡,侵占田畝,偷逃賦稅,已是國之巨蠹!如今大宋國事艱難,北有強敵環伺,朝廷正是用錢糧之際,爾等不思為國分憂,反倒變本加厲,中飽私囊!視國法如無物,視民生如草芥!今日,本官便要看看,是你陸家的根基深厚,還是朝廷的法度更硬!”
他猛地一甩袖,直指陸觀瀾身後那些神色各異的陸氏族人:“這些人,便是你陸家的‘族人故舊’?本官看,不過是一丘之貉,蛇鼠一窩!”
此言一出,陸觀瀾身後頓時一片嘩然。有年輕氣盛的族人按捺不住,便要上前嗬斥,卻被陸觀瀾一個淩厲的眼神製止。
陸觀瀾努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但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卻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寧。他知道,今日之事,絕難善了。這位欽差,比他預想的還要棘手,還要不按常理出牌。
“齊經略,”陸觀瀾的聲音比方才又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絲壓抑的怒火,“飯可以亂吃,話卻不能亂說。我陸氏子弟,皆是安分守己之人,何來‘一丘之貉’之說?經略大人若無真憑實據,僅憑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便如此汙蔑我陸家清白,陸某縱是布衣,也斷難忍受!”
“清白?”齊安冷笑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卷簿冊,正是方才府外百姓呈上的部分狀紙,“這些,可是百姓親手所書,畫押為憑!上麵所列田畝數目,人命官司,樁樁件件,陸家主可敢當著本官的麵,一一對質,說個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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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那簿冊猛地擲於陸觀瀾腳下,紙張散落一地,如同片片雪花,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陸觀瀾!”齊安的聲音如同九幽寒鐵相擊,“本官今日不是來與你辯論是非的!東跨院的賬冊,本官的同僚費禦史已經去查封了!你這承誌堂,還有你陸府的內宅,本官今日也要親自搜查!本官倒要看看,你這‘奉公守法’的陸家,究竟藏了多少見不得光的勾當!”
說罷,他不再給陸觀瀾任何辯駁的機會,對身後親衛一擺手:“搜!”
“誰敢!”陸觀瀾身後,他那三弟陸觀濤早已按捺不住,此刻見齊安竟要強闖內宅,當即怒吼一聲,從人群中搶出,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佩劍,直指齊安!
“你這小兒!欺人太甚!真當我陸家無人嗎?!”陸觀濤雙目赤紅,狀若瘋虎。
那一聲怒吼尚未落儘,人已如瘋虎般持劍撲向齊安!齊安立於當地,身形穩如山嶽,甚至連眼角都未曾多瞥那陸觀濤一眼。他身後那名親衛統領身影一晃,快逾電閃,兩名親衛更是如影隨形,分左右搶出。“鏗!”“嘭!”金鐵交鳴聲與沉悶的撞擊聲幾乎同時爆開。
陸觀濤手中青鋒被一名親衛以刀背格偏,火星四射;另一名親衛已欺近其身,手中刀鞘未出,隻以鞘柄重重砸在陸觀濤持劍的手腕關節處。
“啊——!”陸觀濤痛呼一聲,腕骨似已碎裂,長劍脫手,“當啷”落地。未容他有絲毫喘息,那親衛順勢一記肘擊,正中陸觀濤胸口。
陸觀濤如遭雷噬,眼前一黑,悶哼一聲,便軟軟地癱倒在地,再沒了聲息。兔起鶻落之間,方才還氣焰囂張的陸觀濤,已然人事不省。
庭院內,陸氏族人與那些心腹管事,個個麵色慘白,噤若寒蟬,先前因陸觀濤暴起而升騰起的那點血氣,早已被這雷霆手段打得煙消雲散。
陸觀瀾更是如遭五雷轟頂,踉蹌一步,若非身後族人扶住,幾乎要癱倒在地。
他那雙原本還存著幾分僥幸的眸子,此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齊安這才將目光從地上昏死的陸觀濤身上挪開,轉向陸觀瀾,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威勢:“陸家主,此刻,本官可入內否?”陸觀瀾嘴唇翕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隻是頹然垂下了頭。“搜!”齊安不再多言,隻一個字,重逾千斤。親衛統領一揮手,身後十數名如狼似虎的親衛,徑直衝向承誌堂。那兩扇紫檀木大門,在數人合力之下,轟然洞開!堂內幾名試圖阻攔的陸府護院,轉瞬之間便被放翻在地,捆縛結實。齊安舉步,從容踏入這陸家權力的象征之地。
與此同時,東跨院。費鼎宋端坐案前,麵前已堆滿了查抄出的賬冊、契約。陸家的賬房與管事們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哪裡還敢有半分隱瞞。
費鼎宋隨意翻閱數本,便已發現其中田產隱匿、賦稅偷逃之巨,簡直觸目驚心,更有與地方官吏勾結、侵占漕運、放印子錢的罪證,樁樁件件,皆是鐵案如山。
一名府衙都頭捧著一本從暗格中搜出的密賬,戰戰兢兢呈上:“費禦史,此物……”費鼎宋接過,隻掃了一眼,麵色驟變。那上麵,竟赫然記錄著陸家與京中某些權貴暗通曲款的賬目,甚至隱約牽扯到河北……“封存!”費鼎宋聲音陡然轉厲,“所有賬冊文書,即刻登記造冊,任何人不得擅動!”他心中雪亮,此番查抄,遠不止江南一地之事。
承誌堂內。齊安高踞主位,陸觀瀾則被兩名親衛按跪於堂下,麵如死灰。內宅亦被徹底清查,哭喊聲此起彼伏,卻無人敢於反抗。不多時,親衛們便從各處搜出大量金銀珠寶、古玩玉器,更有一些來曆不明的兵刃與密信。“陸觀瀾,”齊安俯視著堂下堆積如山的財貨,聲音冷冽,“此些,便是你陸家‘奉公守法’之明證麼?”
陸觀瀾癱軟在地,一語不發。“你陸氏盤踞江南百年,富甲一方,卻不思報效國家,反而魚肉鄉裡,偷逃賦稅,阻撓新政,實乃國之巨蠹!”齊安霍然起身,踱至陸觀瀾身前。“今日,本官奉天子之命,代表朝廷,代表江南萬民,便要將你陸家這顆毒瘤,連根拔起!”他袍袖一甩,聲如金石:“陸觀瀾及其主要族人,悉數收押!所有家產,儘數查封入庫,充作軍餉!凡陸氏族人,有作奸犯科、民怨深重者,一並拿下,嚴刑審訊,絕不姑息!”
“至於那些膽敢負隅頑抗的家丁護院,”齊安眼中寒芒一閃,“抗拒欽差,形同謀逆,杖斃示眾!”“遵命!”親衛統領聲如洪鐘。承誌堂內外,霎時間哭號震天,棍棒著肉之聲不絕於耳。一個時辰之後。陸府門前,血腥氣彌漫。
數十名反抗的陸府家丁,已然氣絕,屍身被拖至牆角。
陸觀瀾與其十數名主要族人,皆被繩捆索綁,暫時囚於陸府後院,靜候發落。齊安與費鼎宋並立於陸府門首,望著一車車查抄出的金銀財貨被押運往府衙庫房。
“齊經略,”費鼎宋望著那耀目的金光銀輝,語氣感慨,“陸家百年搜刮,怕是比國庫歲入亦不遑多讓了。”齊安麵沉似水:“此皆民脂民膏,江南百姓之血汗。如今物歸原主,正當用之於國。”他略一停頓,轉向費鼎宋:“費禦史,東跨院賬冊,可有緊要發現?”
費鼎宋神色一肅,低聲道:“齊經略,事情……恐怕比你我預想的還要盤根錯節。陸家,絕非尋常地方豪右,其牽連之廣,怕是……”他話未說完,但齊安已然明了。“先將人犯、財貨、賬冊妥善看管,不得有失。”齊安聲音沉穩如故,“明日,本官便要在江寧府衙升堂,公開審理陸家一案!務要讓江南士民皆知,與朝廷相抗,與萬民為敵,究竟是何下場!”
“那……京師與河北的牽涉……”費鼎宋目露憂色。齊安眼中精光陡射:“京師之事,自有官家聖裁。你我隻需做好分內之事,先將這江南的天,給它捅個明明白白!”費鼎宋聞言,心頭一震,拱手道:“齊經略高屋建瓴,鼎宋……欽佩之至!”
這一日,江寧府的天,因陸家的傾覆,而徹底變了顏色。那些尚在觀望、尚存僥幸的江南士紳豪右,在聽聞陸家的下場後,無不駭然變色,寢食難安。一場席卷整個江南舊勢力的風暴,已然呼嘯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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