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農曆六月初六,天貺節。
汴京城像是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青銅鼎裡,鼎下烈火熊熊,鼎上日頭毒辣。
打西門吹進來的風,卷過禦街兩旁那些被曬得蔫頭耷腦的柳條,非但帶不來半分涼意,反倒像是一股股從灶膛裡撲出來的熱浪,裹挾著禦河邊翻湧上來的淡淡腥氣和市井深處傳來的各色混雜氣味,直往人鼻子裡鑽。
紫宸殿偏殿的書房內,更是悶得像個蒸籠。
殿角那幾尊半人高的銅胎掐絲琺琅冰鑒,裡麵的“琉璃冰”眼瞅著就化下去了一小半,絲絲縷縷的白氣努力地向上蒸騰,卻也隻是杯水車薪。窗欞上新糊的細密紗羅,被殿內小黃門用浸了涼水的布巾反複擦拭過,指望著能借此降下些許暑氣,卻也隻是聊勝於無。
趙桓身上那件赭黃色的、用最輕薄的“冰紈”裁製的圓領窄袖常服,此刻早已被汗水浸得透濕,黏糊糊地貼在背上,說不出的難受。
“這鬼天氣……”趙桓心裡無聲地罵了一句,將手中一份關於京畿夏糧收割預估的奏報丟到一旁。上麵又是些空話套話,看得他眼暈。他端起禦案上那盞盛著冰鎮酸梅湯的琉璃碗,飲了一大口,冰涼酸甜的滋味滑過喉嚨,才勉強壓下心頭那股無名火。
沒有空調,沒有電扇,甚至連塊冰鎮西瓜都得等內侍監那幫人層層通報、小心翼翼地送上來!這皇帝當的,夏天簡直就是渡劫!他看著那些冰鑒,心裡琢磨著,回頭得讓少府監那幫人想想辦法,能不能搞出點更高效的“土製冷氣機”來,不然這漫漫長夏可怎麼熬。
今日是天貺節,宮裡按例是要“曝曬”,龍袍、禦書、各種珍玩,都得拿出來見見太陽,說是能驅邪避蠹,沾染些“天之陽氣”。一大早,張望就來回過話,問他是否要親臨太廟,行曝獻之禮。趙桓哪裡有那份閒情逸致,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他們照著祖宗舊製去辦,一切從簡,莫要來擾朕清淨。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河北的軍情。
嶽飛、楊沂中……這兩個被他寄予厚望的將領,如同他投下的兩枚最關鍵的棋子,也不知道在那盤錯綜複雜的河北棋局上,究竟下得如何了?
算算日子,偽朝趙構那廝在真定府的“會盟”,怕是早已被攪黃了。石門寨那顆釘子,也不知道拔掉了沒有?完顏塞赫那個蠢貨,又會做出什麼應對?
他揉了揉有些發脹的眉心,下意識地想去摸煙,手伸到一半才想起,這裡是大宋,袖子裡除了汗巾子,什麼都沒有。一股無名火又蹭地冒了上來。
“張望!”他朝著殿外喊了一聲,聲音因暑熱和煩躁而顯得有些沙啞。
“奴婢在!”張望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躬著身子,連頭都不敢抬。他今日特意換上了一件更輕薄的青灰色內侍袍,但額角依舊滲著細密的汗珠。
“去,再取些冰來!殿裡這些,快化光了!”趙桓沒好氣地吩咐道,“還有,讓禦膳房備些冰鎮的綠豆湯,解暑!”
“喏。”張望應了一聲,正要退下。
就在此時,殿外突然傳來一陣比往日更加急促、也更加響亮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沉穩有力,帶著軍人特有的節奏,直奔書房而來!
趙桓的心臟猛地一跳!他霍然抬頭,目光如電般射向殿門!
幾乎是同時,殿門外響起小黃門那因激動而略顯尖細、卻又努力保持著鎮定的通傳聲:
“啟稟陛下!宮門外有神武右軍斥候,自河北八百裡加急軍情!口稱……口稱嶽都統有大捷呈上!信使……信使正在宮門外等候驗明正身!”
大捷!!!
這兩個字,如同酷暑中的一道霹靂甘霖,瞬間擊中了趙桓的神經!他猛地從禦案後站起身,因為動作太快,帶翻了案上的一方玉鎮,玉鎮“啪”的一聲摔在金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但他絲毫沒有理會!
他眼中爆發出難以抑製的狂喜!那是一種在焦灼等待之後,終於盼來甘霖的、純粹的興奮!
“驗什麼身?!直接給朕宣進來!!”趙桓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書房,直奔偏殿的殿門口,連張望都險些沒跟上他的腳步!
他要第一時間!親眼看到!親耳聽到!這份來自河北的捷報!
偏殿門口,暑氣蒸騰。趙桓負手而立,赭黃色的常服衣擺在微風中輕輕拂動,他極力克製著內心的激動,但那雙因連日操勞而略顯疲憊的眸子裡,卻燃燒著兩團熾熱的火焰,緊緊盯著宮道儘頭。
不多時,一名身著神武右軍斥候服飾的騎士,在兩名宮中禁衛的“護送”下,腳步沉穩卻異常迅捷地奔了過來。他盔甲上沾滿了征塵和汗漬,黝黑的臉龐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和興奮,一雙眼睛在看到殿門口那道明黃身影時,瞬間亮了起來!
“末將神武右軍斥候營都頭王英,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那騎士奔至殿前十步,猛地單膝跪地,動作標準而有力,聲音洪亮,帶著一股沙場百戰餘生的鐵血之氣。他雙手高高捧著一卷用火漆密封的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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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頭平身!免禮!”趙桓的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目光早已落在那份軍報之上,“嶽都統有何軍情,速速呈上來!”
“是!”王英起身,快步上前,將那份承載著無數將士期盼的軍報,恭恭敬敬地呈遞到趙桓手中。
軍報入手,帶著一絲騎士體溫的溫熱,也帶著一股沙場特有的硝煙與汗水的氣息。趙桓指尖因激動而微微顫抖,他小心翼翼地撕開了那層火漆,展開了那張寫滿了嶽飛剛勁有力字跡的羊皮紙。
陽光透過殿簷,灑在羊皮紙上,將那些墨跡映照得格外清晰。
趙桓的目光,如同餓狼般,貪婪地在上麵飛快地掃視著!
“……末將奉陛下鈞旨,督師河北……楊沂中指揮使奇兵迭出,襲擾敵後,先破偽朝石門寨,斬其守將李橫……隨即,末將與楊指揮、吳玠將軍、馬擴將軍合兵一處,兵臨真定府城下,偽帝趙構聞風喪膽,棄城東逃……”
看到這裡,趙桓的嘴角已經不自覺地向上揚起。石門寨果然拿下了!嶽飛的動作比他預想的還要快!
“……趙構逆賊,欲借金人之手,於野狼穀設伏,妄圖誘殺王師。然,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楊指揮再顯神勇,夜探敵營,洞悉其奸計……末將與諸將將計就計,以牛皋部佯攻,王貴、張顯部虛張聲勢,暗中調兵遣將,於野狼穀反設包圍……”
趙桓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反設包圍!好!好一個將計就計!
他迫不及待地繼續向下看去!
“……決戰於野狼穀!楊指揮率奇兵自山壁突降,直搗金賊偽帝指揮中樞,陣斬金將完顏塞赫!馬將軍率義軍焚其後營糧草!末將與王貴、張顯、牛皋、吳玠諸將,正麵猛攻,大破敵軍!偽朝兵部尚書杜充授首!偽帝趙構,及其心腹汪伯彥、黃潛善,皆被我神武右軍將士,生擒活捉!河北偽朝,至此土崩瓦解!!”
轟!!!!
趙桓隻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一股難以形容的、巨大無比的狂喜,如同最猛烈的海嘯,瞬間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砰砰砰”狂跳的聲音,快得幾乎要炸開!
生擒趙構?!
陣斬金將完顏塞赫?!
河北偽朝……土崩瓦解?!!
這……這簡直是……天大的勝利!是足以震動天下,改變國運的輝煌大捷!
“哈哈哈哈哈哈!!!!”趙桓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狂喜,猛地將手中的捷報高高舉起,仰天發出一陣暢快淋漓、響徹雲霄的大笑!那笑聲,充滿了力量,充滿了喜悅,充滿了壓抑許久後的儘情釋放!將這沉悶夏日裡的所有燥熱與陰霾,都一掃而空!
周圍侍立的張望和小黃門們,看到官家如此失態狂喜的模樣,先是一愣,隨即也從那笑聲中,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振奮和激動!他們雖然不知道捷報的具體內容,但能讓官家如此開懷,定然是天大的喜事!
那名報捷的斥候都頭王英,更是激動得滿臉通紅,與有榮焉地挺直了胸膛!
趙桓的笑聲在紫宸殿前回蕩,驚起了簷角下幾隻正在打盹的雀鳥,它們撲棱棱地飛向了更高遠的天空。
他笑了許久,直到眼角都滲出了激動的淚花,才漸漸平息下來。
他努力平複著胸中那股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激動,隻覺得胸中那股積鬱了數月的濁氣,一掃而空!整個人都仿佛輕鬆了許多!
天貺節,天賜之福!
這真是……上天賜予他,賜予大宋,最好的一份禮物!
他猛地轉身,目光炯炯地看著那名依舊跪伏在地的、滿臉期待的報捷騎士,以及聞聲從書房內匆匆趕出來的張望,聲音洪亮如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