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過操場,卷起地上的梧桐葉打了個旋,又被遠處光團散出的熱浪推回來,落在林野腳邊。他坐在單杠下麵,校服褲沾著草屑,抬頭就能看見東南方那道貫通天地的光柱——比半小時前更近了,八個光團像懸在頭頂的燈籠,連空氣裡都飄著股灼人的氣息,校服後背的汗濕印子涼了又熱,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像塊揭不掉的膏藥。
雲層裡傳來沉悶的“咯吱”聲,是建木在生長。仙舟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青黑色的船身破開雲絮,建木的枝條已經刺破了更高的雲層,像一把把青綠色的劍,劍尖閃著冷光,偶爾有流光順著枝乾滑落,墜向遠處的江麵,激起一串轉瞬即逝的金紅色漣漪。
“你走吧。”林野聽見自己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單杠鏽跡斑斑的底座,指甲縫裡嵌進細小的鐵屑。
陳雪站在幾步外,月光落在她攥著青銅令牌的手上,指節泛白。“林野,”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仙舟還有不到兩天就到滬市上空了。天樞的結界在它麵前撐不過半天,到時候……”
“到時候有你們啊。”林野低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帆布鞋底磨出了個小洞,露出裡麵的線頭,是上周體育測試跑八百米時磨的。當時他跑了三分四十秒,離及格線差了整整二十秒,體育老師把他叫到辦公室,指著成績單上的“d”說:“林野,你這體能,遇到危險跑都跑不快。”
可不是麼。他就是個連八百米都跑不下來的人,上次跟李浩在小區裡追一隻偷了油條的鬆鼠妖,跑了沒五十米就扶著牆喘氣,最後還是靠小區門衛大爺出手才把油條搶回來。
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射日的大羿?
“孔先生研究了三十年的金烏異動,他說你的神魂頻率……”
“孔先生是誰我都不知道!”他突然拔高聲音,嚇了自己一跳。陳雪愣住了,眼裡那點屬於“天璿”修士的堅定碎了些,露出點和他差不多大的茫然。林野彆過臉,喉結滾了滾,後槽牙咬得發酸,“我隻想每天早上被我媽掀被子,她總愛用涼手背貼我臉,喊‘再不起枸杞水就涼了’;想上課打瞌睡被老師扔粉筆頭,粉筆灰掉進領子裡癢得直縮脖子;想放學跟李浩去小賣部搶最後一瓶冰鎮可樂,他總愛偷偷喝掉半瓶再塞給我……”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鼻子突然堵住了。那些被他嫌棄過的日常,此刻像溫水泡開的茶葉,在心裡慢慢舒展,散出澀澀的香。
風卷著遠處的警笛聲過來,嗚哇嗚哇的,又被光團的熱浪推走,變得悶悶的。林野看著自己的手,掌心還留著玻璃珠裂開時的灼痛,那道短暫的金光像幻覺,可指尖的溫度騙不了人——就像每次曬太陽時,丹田那股懶洋洋的熱流,像條賴床的小蛇,被他偷偷藏了那麼久,原來早就標好了“大羿”的標簽。
多可笑。他連巷子口那幾隻橘貓都不敢惹,上次被它們堵在垃圾桶旁,還是李浩拿了根火腿腸救他出來的。
“你走吧。”他又說,聲音輕了點,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就當沒找到我。你們天樞那麼多人,有能徒手殺妖大爺,有長生不老的老人,還有你——你能讓作業本自己飛到辦公室,比我厲害多了。你們肯定能搞定。”
陳雪沉默了很久,久到林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撞得胸口發疼。他以為她會像道法課老師那樣敲著講台訓斥他“朽木不可雕”,或者像李浩那樣拍著他的背笑他“慫包”。可她隻是歎了口氣,那聲歎息輕得像羽毛,落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這個給你。”陳雪把青銅令牌放在旁邊的石階上,令牌邊緣的血絲在光團下泛著暗紅光,“捏碎它,無論我在哪,都會來接你。”
腳步聲漸漸遠了,帆布鞋踩在塑膠跑道上,發出輕微的“嗒嗒”聲。林野始終沒抬頭,直到操場入口的燈光暗了下去,那個穿著校服的清瘦背影徹底消失在夜色裡,他才敢抬起頭,望著空蕩蕩的入口,眼眶突然熱得厲害。
周圍安靜得可怕。光團的嗡鳴成了背景音,像無數隻蟬藏在雲裡叫,遠處的喧囂被這嗡鳴濾過,變得模糊又遙遠。林野慢慢蹲下去,把臉埋在膝蓋裡,校服領口蹭到鼻子,帶著股淡淡的汗味和陽光曬過的味道。
“我不行啊……”
聲音悶在校服裡,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在嗚咽。他想起昨天在街心公園,鬆鼠妖把玻璃珠塞給他時,那小家夥黑亮的眼珠裡閃著光,當時他還偷偷得意,覺得自己好像真成了什麼特彆的人。可現在才知道,那不是特彆,是催命符。
命裡寫著要他去麵對那些能把飛鳥燒成灰的光團,要他像課本插畫裡那個披獸皮的男人一樣,拉滿根本不存在的弓。可大羿是神啊,神不會怕疼,不會怕黑,更不會怕死。
他是林野。是那個考試考砸了會偷偷改分數,被媽媽發現了會哭鼻子的林野;是打遊戲輸了會耍賴搶李浩的鼠標,看見蟑螂會跳起來叫媽媽的林野;是連道法課三十二分的卷子都不敢拿回家,偷偷藏在床底的林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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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拯救世界?
“我怕死啊……”
眼淚突然湧了上來,熱辣辣地砸在手背上,砸在單杠的鐵鏽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他不是沒想過當英雄,夢裡打過無數次怪獸,幻想過自己指尖金光萬丈,李浩他們舉著手機拍他,張大媽在陽台上喊“小林真厲害”。可夢裡從沒有死亡,沒有那些光團裡藏著的、能把石頭烤化的熱浪,沒有仙舟之下跟著的那些眼睛赤紅、獠牙滴著涎水的妖物。
他就是個爛小孩,每天幻想著拯救世界,可真的要把世界遞到他手裡時,他卻隻想縮回去,縮回那個有枸杞水、有粉筆頭、有冰鎮可樂的小巷子裡。
光團的光芒越來越亮,連地上的影子都被染成了金色,像被潑了桶融化的金子。林野抱著膝蓋,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他想起媽媽早上灌枸杞水時說的“補靈氣”,想起李浩嘲諷他“靈氣夠給計算器充電不”,原來他們都比他看得清楚——他就是個連靈氣都攢不滿的廢柴,偏要被按上“大羿”的名頭。
遠處的仙舟又近了些,建木的枝條在夜空中舒展,像一張張開的網,慢慢罩向這座城市。風裡開始夾雜著細微的爆裂聲,是遠處的玻璃被光團的熱浪烤裂了。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喉嚨發痛,眼淚流乾,眼睛澀得像揉進了沙子,才慢慢抬起頭。石階上的青銅令牌在光團下泛著冷光,邊緣的血絲像細小的蛇,仿佛在無聲地催促。
林野伸出手,指尖離令牌還有幾厘米,卻突然停住了。
他想起巷口的青苔,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悄發亮,裹著小石子的枝條泛著金光;想起保溫杯裡的枸杞水,苦得齜牙咧嘴,卻在他熬夜打遊戲時,被媽媽悄悄換成了溫的;想起李浩嘲諷的表情包,背後藏著“放學等你,我帶了新英雄的攻略”的字條。
這些平淡的、黏糊糊的日常,像曬暖的年糕,裹著他所有的膽小和懦弱,也裹著他藏不住的、連自己都沒發現的期待——期待自己能變得厲害一點,能保護點什麼。
仙舟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建木的枝條已經能看清上麵跳動的青光,像無數隻眼睛在盯著他。林野看著那枚令牌,突然抓起它,猛地攥緊。
冰涼的金屬硌著掌心,還有一絲微弱的震動,像在回應他的心跳。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沙啞得厲害,像被砂紙磨過的木頭,“我真的還沒準備好啊。”
可眼淚已經不會再流了。林野慢慢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望著越來越近的仙舟和光團,第一次沒有低下頭。
他還是怕,怕得要死。
林野攥著那枚青銅令牌站了很久,指節被硌得生疼,冰涼的金屬透過掌心滲進來,卻壓不住骨子裡的戰栗。他終究還是沒捏碎它,隻是把令牌塞進校服內袋,貼著心口的位置,像藏了塊會發燙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