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湖深處的震顫仍在持續,仿佛有無形的巨手在湖底攪動,掀起連綿不絕的浪濤。那片翻滾的金霧比剛才更盛了,細密的金色光點在霧中浮沉,時而被浪頭高高拋起,時而又被漩渦狠狠拽入深處,像極了此刻林野腦子裡亂成一團的思緒——那些關於責任、自我、過去與未來的念頭,正毫無章法地衝撞著,找不到一絲頭緒。
他始終沒有掙紮,也沒有嘶吼。方才那場驚心動魄的靈魂拉鋸戰,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識裡。他看得太清楚了,那具被占據的身體裡爆發的激烈衝突,根本不是他的靈魂在對抗大羿。
他的意識像個被無形枷鎖困住的旁觀者,被囚禁在這片正在崩塌的心境裡。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突然繃緊,脖頸上暴起猙獰的青筋,看著那雙眼眸裡幽綠與清明反複拉鋸,看著那具軀體時而弓起如蓄勢的獵豹,時而蜷縮如瀕死的困獸。那股瘋狂衝撞的日光之力,帶著焚儘一切的熾熱;那股讓大羿都為之暴躁的抵抗,透著玉石俱焚的決絕——可這一切,都並非源於他的意誌,而是源於這具軀體最原始、最本能的排異。
就像一塊被強行嵌入榫卯的異物,無論那異物曾經多麼堅硬、多麼契合,終究與原本的構造格格不入。大羿的靈魂縱然強悍如上古神隻,終究不是這具軀殼的原主。血脈裡的排斥反應早已刻入骨髓,藏在每一寸筋骨、每一滴血液裡,隻是先前被大羿那股睥睨天下的強勢死死壓製著,如同被巨石壓住的野草,隻能在暗處積蓄力量。直到金烏那怨毒的一箭撕開了一道口子,那股壓抑已久的排異之力才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與複仇的力量交織在一起,掀起了反噬的狂瀾。
林野的意識在浪濤上漂浮,忽然想起方才那支幽綠光矢射中金烏殘魂的瞬間。那隻燃燒著金色火焰的巨鳥發出的淒厲嘶吼,並非單純的痛苦哀嚎,那聲音裡裹挾著的,是源自上古洪荒的、最純粹的怨毒與詛咒。那是被射落的太陽對射手的複仇,是跨越了千百年時光的執念,精準地落在了繼承者的靈魂上——不,此刻承受這份複仇之力的,是占據了他身體的大羿。
所以那具身體才會劇烈震顫,才會猛地弓起,咳出那口暗紅色的血來。林野甚至能“看”到,那血跡落在棧橋木板上時,正冒著細密的白煙,裡麵湮滅的不隻是大羿那股霸道的日光之力,不隻是纏繞在他靈魂上的陰冷黑氣,還有大羿被怨毒一點點啃噬掉的靈魂碎片。
原來如此……
林野緩緩垂下眼,目光落在腳下翻湧的金色浪濤上。那些浪濤裡仿佛藏著無數細碎的鏡子,映出他此刻茫然的神情。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盤踞在身體深處的陰冷意識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衰弱,像是被戳破的氣球,一點點癟下去,連帶著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都淡了許多,淡到幾乎快要消失了。
不是他的抵抗,也不是他的勝利。
從始至終,他都隻是一場源於本能的排異反應的旁觀者,一場複仇之力精準打擊的見證者。他什麼都沒做,隻是被困在這片崩塌的心境裡,看著一切發生,看著一切結束。
這個認知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林野的胸口,讓他連呼吸都覺得滯澀。他想起了大羿之前的話,那些輕蔑的、刻薄的字眼,此刻竟像帶著回聲般在腦海裡盤旋,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他的心上。
“這副身子骨,還真是廢物得超出想象。”
“才射落兩隻就撐不住了……”
廢物嗎?
林野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那笑容比哭還難看。或許吧。
他本就不是什麼天選之子,更不是什麼注定要拯救世界的英雄。他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少年,每天發愁的是晚自習前寫不完的作業,擔心的是月考排名會不會掉出班級前十,偷偷藏在床底下的遊戲機還怕被爸媽打掃房間時發現。他會在課堂上偷偷打瞌睡,會在放學路上和同學爭論新出的動漫劇情,會因為買到限量版的漫畫書而開心一整天。
他的人生軌跡,本該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的。聽爸媽的話,努力考上一所還過得去的大學,最好是離家近一點的,這樣周末還能回家蹭飯。畢業之後找份安穩的工作,不用賺太多錢,夠自己花就行。到了年紀就去相親,娶一個不算討厭的女人,生一個像他一樣普通的孩子,然後在柴米油鹽的瑣碎裡慢慢變老,看著孩子重複自己的人生。
那些拯救世界、對抗妖魔的事情,從來都隻存在於漫畫書和遊戲裡。那些穿著披風的英雄,那些揮著刀劍的戰士,離他的生活太遠了,遠到像是另一個星球的故事。
他甚至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卷進這一切的。是從那塊陳雪突然遞給他的令牌開始的嗎?還是從第一次在放學路上感受到靈氣複蘇之後看見的那些個飄在半空的、穿著古裝的“東西”開始的?好像一步步走到現在,都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走的,身不由己。他就像個被扔進湍急河流裡的人,隻能順著水流往前漂,不知道前麵是淺灘還是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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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配嗎?
配得上體內這股時靈時不靈的力量嗎?配得上齊樂那雙總是充滿信任的眼睛嗎?配得上陳雪每次戰鬥時都將後背交給自己的默契嗎?配得上“繼承者”這個聽起來就無比沉重的頭銜嗎?
大羿射落九日,那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壯舉,是刻在神話裡的傳奇。可他呢?射落兩隻金烏殘魂就差點撐不住,連自己的身體都差點被彆人奪走。若不是這具身體的本能排異,若不是金烏那跨越千年的怨毒複仇,他現在恐怕已經徹底消失了,連一絲痕跡都不會留下。
這樣的他,憑什麼站在這裡?憑什麼去管這些本該與他無關的事?
“或許……”林野低聲呢喃,聲音輕得像一縷煙,剛出口就被心湖的浪濤吞沒,“我本來就不該管的。”
退回去吧。
退回那個普通的世界裡去。把這些光怪陸離的遭遇都當成一場冗長而真實的噩夢,醒來之後,還是那個會為了考試煩惱、為了遊戲著迷的林野。書包裡的數學卷子還在等著他,床底下的遊戲機還在等著他,明天早上媽媽做的煎蛋還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