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靜第一次看見母親的賬本時，正蹲在陶輪邊捏製一隻粗陶碗。作坊裡的日光燈管在頭頂發出滋滋的聲響，將母親俯身記賬的影子投在泥地上，像一片被風乾的荷葉。賬本是用牛皮紙包著的練習簿，封皮上用紅漆寫著“成本”兩個字，筆畫邊緣已被摩挲得發白，露出底下泛黃的紙頁。
“這窯共燒了四十六件，裂了七件，廢品率百分之十五點二。”母親的聲音像釉料裡的石英砂一樣堅硬，鋼筆尖在紙頁上劃過，留下藍黑色的墨跡，“釉料錢七塊二毛四，柴火燒了三擔半，算五塊一……”她每報出一個數字，郭靜就覺得陶輪上的泥坯跟著震顫一下，仿佛也在為這些冰冷的數字而緊張。
作坊裡彌漫著陶土與釉料混合的潮濕氣味，牆角堆著的泥料用塑料布蓋著，像一群蟄伏的巨獸。郭靜的指尖沾滿了紫泥，當她試圖將碗口捏出一道微妙的弧線時，母親突然拍開她的手：“弧度太大了，費釉料。記住，口徑十五厘米，深八厘米，這是市集上最受歡迎的尺寸。”鋼筆在賬本上重重頓了一下，墨水暈開一個小點兒，像陶碗上不該出現的斑點。
郭靜看著母親布滿老繭的手，指甲縫裡嵌著永遠洗不掉的泥垢。這雙手能精準地稱量出二兩釉料的誤差，卻從未撫摸過她的頭發超過十秒。“你看隔壁王嬸家的閨女，跟你一樣大，在電子廠上班，一個月掙的錢夠買兩噸陶土。”母親翻著賬本，紙頁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搞藝術先學會算泥賬，這是你外婆教我的。”
外婆的影像在郭靜腦海裡一閃而過——那個總在窯爐前喃喃自語的老人，臨終前把一塊窯變的碎片塞進她手裡，說“泥土會唱歌”。可母親的賬本裡，泥土隻會唱成本與售價的單調調子。郭靜偷偷把一塊多餘的陶土捏成星星形狀，藏在圍裙口袋裡，卻被母親一眼瞥見：“又在玩！把捏歪的那幾隻碗重揉了，彆浪費泥料！”
午後的陽光穿過作坊的高窗，在地上投下狹長的光斑。母親正在給燒好的陶碗上釉，釉料是自製的青灰色，像老房子上的苔蘚。她往釉漿裡加著某種粉末，動作精確得如同藥劑師：“氧化鋁多加三克，顏色能深一度，市集上的人就愛這種深沉的。”郭靜站在旁邊看，發現母親的手腕在滴釉時會不自覺地顫動，像在跳一支古老的舞蹈。
“媽，你年輕時候也想過做藝術陶嗎？”郭靜忽然問。母親的手頓了一下，釉料滴在陶碗邊緣，形成一個不規則的斑點。“想那些沒用的乾什麼，”她很快恢複了常態，用布擦了擦手，“能裝三碗飯的碗才是好碗，這是你外婆說的。”但郭靜分明看見，母親轉身時，眼角的皺紋裡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悵然。
傍晚收工前，母親開始計算這窯陶品的利潤。她把碗碟整齊地碼在長凳上，逐個用布擦拭，像是在檢閱士兵。“粗陶碗每個成本八毛，售價一塊二，淨賺四毛。”她的聲音在空曠的作坊裡回蕩，“一個月燒三窯，除去成本，能剩……”郭靜突然打斷她：“可外婆說過，陶土是有靈魂的。”
母親猛地回頭，眼神像窯火未熄的爐膛：“靈魂能當飯吃嗎？你外婆要是不那麼‘有靈魂’，你媽我也不至於從小就跟著搬陶坯！”她的聲音在顫抖，袖口露出一截舊傷疤，那是年輕時搬窯磚被燙傷的痕跡。郭靜看著那道疤痕，忽然想起外婆臨終前說的話：“彆學你媽，她把陶土算得太精，卻忘了泥土也會疼。”
深夜，郭靜偷偷溜進作坊。月光從天窗漏下來，照亮母親的賬本攤在工作台上。她翻開第一頁，果然看見母親年輕時的字跡——那是幾行用鉛筆寫的詩，旁邊畫著歪歪扭扭的陶罐草圖，其中一隻碗口被畫成了星星的形狀。墨跡早已褪色，卻依然能看出當年的小心翼翼。
“看什麼呢？”母親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郭靜嚇得合上賬本，卻看見母親手裡拿著一個布包。“這是你外婆的，”母親把布包遞給她，“她說等你能讀懂泥土時再給你。”布包裡是一本線裝的窯爐筆記，紙頁間夾著半片陶碗碎片，上麵用朱砂寫著“星子”兩個字。
郭靜翻開筆記，裡麵記錄著各種釉料配方和燒製心得，卻在最後一頁發現了母親的字跡：“若有來生，願做窯火中的星子，不必計算成本，隻燒自己的光。”旁邊還有一行更小的字：“給靜靜，彆像媽一樣困在泥裡。”
作坊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郭靜忽然想起白天母親計算成本時，指尖劃過紙頁的溫柔觸感——那和她撫摸陶坯的動作一模一樣。原來母親不是不懂藝術，隻是把它算進了更沉重的生存算術裡。
“媽，”郭靜把碎片貼在掌心，“明天教我算泥賬吧。”母親愣了一下，隨即從抽屜裡拿出一把老算盤，珠子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記住，釉料錢要精確到分，”她撥弄著算珠，聲音裡有了一絲暖意，“但要是你想撒點金粉試試窯變，媽給你出這錢。”
算盤珠子碰撞的聲響裡，郭靜聽見泥土在呼吸。母親的賬本上，成本與售價的數字像窯火中的星子，而在那些數字的縫隙裡，她終於讀懂了外婆說的“泥土的歌聲”——原來生存的算術題，也可以用藝術的方式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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