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靜第一次翻開母親的陶藝筆記,是在十八歲生日那天。梅雨季的潮濕滲進閣樓木板縫,把那本用藍布包裹的筆記本泡得發脹,紙頁邊緣蜷曲如老陶碗的豁口。她蹲在落滿蛛網的樓梯間,指尖剛觸到封皮上“李桂蘭”三個字,就有細小的泥粉簌簌掉落——那是母親年輕時的名字,如今隻在市集攤位的吆喝聲裡,被喚作“老郭家的”。
筆記的第一頁用鉛筆寫著“粗陶碗成本核算”,字跡娟秀得不像終日與泥料打交道的手。郭靜湊近窗縫透進的微光,看見母親用不同顏色的線頭標注數據:土黃色棉線勾出“黏土0.5斤碗”,靛藍絲線綴著“釉料錢0.12元”,最後用紅毛線在頁腳打了個死結,寫著“售價需≥1.2元”。那是1987年的物價,一碗陽春麵才賣兩毛五。
“看什麼呢?”母親的聲音突然從樓梯口傳來,木屐底蹭過青石板的聲響讓郭靜想起窯爐裡陶坯開裂前的微顫。她慌忙把筆記本塞進床底舊木箱,卻在蓋上箱蓋前瞥見最後一行字:“若想做星子碗,需偷藏三分金砂——但生計要緊,此頁撕毀。”
母親的陶碗永遠有統一的口徑和厚度。郭靜小時候總蹲在拉坯機旁,看母親的手掌像圓規般旋轉,泥坯在她掌心隆起的老繭下漸漸成形。“碗底要厚三分,盛熱湯才不會燙手。”母親說著,用竹刀在碗底刻下三道淺痕,“這是給張屠戶家定做的,他婆娘要坐月子,得用結實碗。”
市集上的陶碗攤位是母親的戰場。她總把郭靜打扮成招財童子,坐在堆成小山的粗陶碗後,自己則舉著豁口碗演示:“看這胎質,敲起來當當響!”有次隔壁攤位的瓷器販子笑她碗底厚得能砸核桃,母親抄起一隻碗就往石板上磕,釉麵迸裂的紋路竟像極了冬日窗上的冰花。“厚?”她把碎碗片塞到那人手裡,“你家婆娘喝雞湯時,是要碗底先燙穿還是咋地?”
郭靜十二歲那年,母親接了筆急單——給鎮上酒廠做兩百個酒壇。連續半個月,窯爐晝夜不熄,母親的手被陶土磨出一層又一層硬繭。某個深夜,郭靜被咳嗽聲驚醒,看見母親正借著月光檢查酒壇,每隻都要倒扣在石板上敲三下,“當當當”的聲響裡,她聽見母親用方言念叨:“一響二悶三裂紋,這隻可惜了。”
那隻“可惜了”的酒壇被母親藏在柴房角落。郭靜偷偷去看,發現壇口有道極細的冰裂紋,像新月落在釉麵。她用指尖描著紋路,忽然明白母親為何總在深夜對著窯爐歎氣——那些被她親手判了“死刑”的次品,裂紋裡藏著月光的形狀。
“學捏碗先學算賬。”母親把算盤拍在郭靜麵前時,她正在美院讀大二。筆記本上畫滿了變形的月亮,而母親用紅鉛筆在空白處列公式:“釉料成本÷燒製成功率=單件損耗”。郭靜賭氣用陶土捏了隻方碗,母親抄起篾條就打:“方碗盛飯要撒!你外婆教我時說,陶土是泥巴,更是肚皮,彆儘整些天上的星星!”
篾條落在手背的瞬間,郭靜想起七歲那年窯爐炸裂的陶碗。母親當時正用布巾擦著合格品,火星濺到她圍裙上燒出個洞,她卻頭也不抬:“碎了就碎了,再和三斤泥。”可郭靜分明看見,母親半夜偷偷把那些碎陶片埋在老槐樹底下,月光照著她的背影,像給碎陶片鍍了層金邊。
筆記的第37頁夾著張泛黃的糖紙。郭靜對著光看,糖紙背麵用指甲刻著朵未開的蘭花——那是母親年輕時的簽名樣式。旁邊是密密麻麻的數字:“粗陶碗成本0.8元,售價1.2元,利潤0.4元。若加刻花,耗時增加兩刻,售價可提0.3元,但廢品率上升5。”最後一行字被指腹摩挲得模糊:“刻蘭花的碗,總被第一個買走。”
那年冬天,母親接了筆給茶館做茶具的生意。郭靜放假回家,看見她在昏暗的台燈下刻花,青竹紋在白釉上一點點顯形。“茶館老板說要素雅。”母親頭也不抬,刻刀在碗沿劃出細響,“你外婆以前最會刻這種紋,說竹子是泥裡長出來的骨頭。”
郭靜伸手去拿陶碗,卻碰倒了母親的藥瓶。降壓藥撒在刻了一半的竹節上,像落了場不合時宜的雪。母親慌忙去撿,銀發從鬢角滑下來,沾到碗底未乾的釉料上。“媽,我來刻吧。”郭靜接過刻刀,卻發現母親的指尖在發抖——那些年拉坯留下的老繭,如今成了關節炎的溫床。
“你那是搞藝術的手。”母親抽回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我這雙手知道泥性,刻壞了三十個,這是第三十一個。”郭靜這才注意到腳邊的廢料桶,裡麵堆著三十隻帶竹節的碎碗,每道裂紋都像極了母親手背的青筋。
茶館老板來驗貨時,母親把刻著蘭花的樣品藏在身後。“全要青竹紋。”老板吐著煙圈,“蘭花嬌氣,喝茶的人嫌晦氣。”母親沒說話,等老板走後,才把那隻蘭花碗塞進郭靜行李:“路上喝水用,彆讓人看見。”
現在,郭靜蹲在工作室的泥料堆前,手裡捏著塊陳腐三年的紫泥。母親的筆記攤在腳邊,第56頁記著“星子釉配方”:“鈷料三錢,金砂七分,需在窯溫1280度時投柴三次,如向夜空拋灑星子。”旁邊用紅筆打了叉:“此為虛耗,務實者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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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下起了雨,郭靜想起asteek在市集看見母親的攤位。她正把郭靜做的抽象陶罐擺在最顯眼處,逢人便說:“我閨女捏的,有靈魂。”有顧客嫌陶罐口沿不圓,母親抄起就往石板上磕:“圓的能裝飯,不圓的能裝月亮!”
泥料在掌心漸漸升溫,郭靜忽然明白,母親的陶碗經濟學從來不是冰冷的數字。那些精確到分的釉料錢計算裡,藏著她年輕時未完成的蘭花;那些“能裝三碗飯”的實用主義下,是用三十隻碎碗換女兒一個夢的溫柔。就像此刻,她故意在泥坯裡摻了外婆窯爐的老土,那些細小的顆粒,正隔著三十年的光陰,與她掌心的紋路共振。
工作室的門被推開,母親端著一碗甜湯進來。“又在鼓搗這些賣不出去的?”她嗔怪著,卻把湯碗放在郭靜剛做好的坯體旁——那是隻歪脖子的陶罐,裂口處嵌著半片當年窯寶的結晶。母親沒說話,隻是用袖子擦了擦陶罐上的泥漬,袖口露出的銀鐲子,不知何時已被磨成了月光的顏色。
郭靜舀了勺甜湯,看見碗底沉著顆小小的陶珠。“這是你小時候捏的,”母親忽然開口,“掉窯裡沒碎,我一直留著。”陶珠在湯裡輕輕晃動,映著窗外的雨絲,像一顆凝固的星子。
雨停時,郭靜在筆記本上寫:“母親的陶碗裡,裝著三分金砂的夢,和七分糊口的泥。”她把筆記本埋進工作室的樹根下,旁邊是母親年輕時偷偷刻的蘭花陶片——那些被實用主義覆蓋的詩意,終於在多年後,與女兒掌心的紋路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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