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章蹲在榆林站外的荒草叢裡,借著月光展開那張皺巴巴的地圖。老程給的包裹裡除了五斤炒麵、兩包大前門,還有一張"五保戶證明",上麵蓋著紅旗公社的章。
"這老小子......"甲章抹了把臉上的煤灰,突然笑了。
證明上寫著他叫"章大柱",六十五歲,投奔向陽大隊的遠房侄子,不用說,這侄子肯定是老戰友的兒子鄭衛國。
炒麵摻著沙土,噎得人喉嚨疼。甲章就著涼水咽下去,把包裹皮翻過來係在頭上擋露水。遠處傳來狗吠,他立刻蜷起身子,像真正的老農那樣打著鼾。
天蒙蒙亮時,他踩滅了第三個煙頭,把地圖嚼碎咽了下去。
"叮叮應該到了。"甲章望著東南方向喃喃自語,"閨女,等著爹。"
第一天的路還算好走。甲章故意弓著背,拄著樹枝做的拐杖,遇到人就操著濃重的方言問"紅旗公社咋走"。
有個趕驢車的老漢捎了他一段,嘖嘖稱奇:"老哥你這身子骨,去投親?"
"侄子當兵回來,接俺享福哩。"甲章咳得像個破風箱,袖口卻悄悄擦了擦眼角——這倒不全是裝的,他想起叮叮小時候騎在他脖子上摘棗子的情形。
第四天晌午,炒麵已經見底。甲章蹲在河邊撈水芹菜,突然聽見身後有腳步聲。
"老同誌,需要幫助嗎?"穿綠軍裝的年輕人蹲下來,胸章上"武裝部"三個字晃眼。
甲章的手比腦子快,已經摸到後腰的柴刀——直到看清年輕人領口的紅星。
"俺找鄭衛國......"他抖抖索索掏出證明,"俺是他表叔......"
年輕人眼神一變,攙起他就走:"鄭部長去縣裡開會了,我送您去招待所。"
甲章被按在武裝部宿舍的木板床上時,還在裝糊塗:"後生,俺侄子啥時候當部長咧?"
"您休息。"年輕人倒了杯熱糖水,"鄭部長交代過,要是見到一位姓章的老人,立刻通知他。"
甲章眯著眼打量牆上的地圖,向陽大隊被紅筆圈了出來。他忽然問:"最近有知青分過去嗎?"
"有,前天剛送了個女同誌。"年輕人順口答完才覺失言,尷尬地轉移話題,"您餓了吧?食堂有肉包子......"
甲章捧著包子啃得滿臉油,心裡卻雪亮:閨女就在那個的山溝裡,而他要做的,是像個真正的老農那樣等待。
鄭衛國是半夜踹門進來的,帶著一身露水。甲章從床上彈起來,兩人幾乎同時開口:
"叮叮怎麼樣?"
“叔,那麼你住在這裡?”
甲章擺擺手:“我要是去找叮叮,那裡偏,不要拖累你。”
鄭衛國無語了,這個老頭跟他爹一樣倔:“你先去我爹家住斷時間,周瑾他們基本兩個月來一趟。”
甲章想了一下說:“行,明天,我去找你爸,去住幾天。”
————
周理回來的那天,正趕上村裡飄小雪。他裹著件舊軍大衣,身後跟著同樣風塵仆仆的媳婦劉芳,兩人踩著薄雪走進周家院子時,李秀蘭正在井邊摔摔打打地洗衣服。
"大哥?!"李秀蘭手裡的棒槌"啪"地掉進水裡。
周理沒應聲,徑直走向堂屋。周老爹正蹲在門檻上抽旱煙,抬頭看見大兒子,煙杆差點沒拿穩:"理子?你咋......"
"爹,"周理打斷他,聲音沙啞得像磨砂紙,"我和芳子在礦上聽說,老二回來分家了?"
周老娘從灶房探出頭,臉上堆著笑:"理子回來啦?快進屋暖和......"
"娘,"劉芳突然開口,聲音不高但異常清晰,"聽說老二走的時候,家裡一分錢沒給?"
堂屋瞬間安靜。周家老小縮在角落,眼神飄忽;李秀蘭濕著手站在門口,大氣不敢出。
周理把行李往地上一撂:"三叔公在嗎?我請他來一趟。"
三叔公來得比上次還快,身後跟著大隊書記和會計。老人進門就歎氣:"理小子也要分家?"
周老爹猛地站起來:"反了!都反了!"
"爹,"周理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這是我六年礦上攢的四百塊錢,每月寄回家二十,總共一千四百四十塊。"
布包攤開,裡麵是一遝彙款回執,邊角都磨得起毛。
周老娘嘴唇發抖:"理子,你這是......"
"我和芳子商量好了,"周理把回執一張張排開,"要麼今天分家,要麼我去公社告你們剝削成年子女。"
大隊書記倒吸一口涼氣——這年頭,家庭矛盾鬨到公社,整個生產隊都要挨批評。
三叔公的煙袋鍋子敲在桌角:"分!"
算盤珠子的聲音再次響徹周家。這次周理要得明明白白:
東廂房兩間;
自留地五分;
現金二百元;
糧票一百斤。
周老娘哭天搶地,周老爹摔了茶缸,但白紙黑字按了手印。
傍晚時分,周理扛著鐵鍬去了村尾。周瑾正在窯洞外砌灶台,抬頭看見大哥,咧嘴一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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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周理把鍬往地上一插,"東廂房賣給建國了,一百五十塊。"
窯洞裡,甲叮叮正和劉芳頭碰頭地數糧票。見男人回來,劉芳突然掏出一把鑰匙:"給,老宅地窖的鑰匙。爹娘藏的東西,我摸清了。"
周瑾吹了聲口哨:"嫂子厲害啊!"
四個腦袋湊在煤油燈下,劉芳畫的示意圖上,連醃菜缸底下壓著的銀元位置都標得清清楚楚。
夜深人靜時,兩對夫妻蹲在老宅後院。周理撬開地窖木板,周瑾打著手電筒,甲叮叮和劉芳負責裝袋。
二十斤白麵、五斤臘肉、半罐豬油、一包棉花,還有......周老爹藏在磚縫裡的八塊銀元。
"夠狠,"周瑾掂著銀元樂,"爹攢了半輩子的棺材本啊。"
周理把地窖恢複原狀:"我沒有拿完,不拿白不拿,就老三和他媳婦,現在是爹娘還能乾,那是孝順的兒子,等爹娘不能乾了,那個兒子可就廢了,最後還不是我和你照顧。"
周理賣東廂房的事,第二天就在村裡傳開了。
老周頭氣得摔了碗,指著大兒子的背影罵:“你們一個個翅膀硬了,都滾!滾了就彆回來!”
周理扛著鐵鍬,頭也不回地往村尾走,劉芳挎著包袱跟在後麵,臉上半點留戀都沒有。
李秀蘭站在院子裡,扯著嗓子喊:“大哥!你真要去住窯洞?那破地方能住人?”
周理腳步一頓,回頭看她,眼神冷得嚇人:“老三家的,管好你自己。”
李秀蘭被噎住,縮了縮脖子,不敢再吱聲。
周瑾和甲叮叮正在收拾新窯洞,見大哥大嫂來了,周瑾咧嘴一笑:“來了?正好,窯洞夠大,咱們兩家住一塊,熱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