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桂城外,朔風凜冽,塵土在初夏在陰雲密布薄陽下打著旋兒。臨時圈出的訓練場上,彌漫著一股汗味混雜著血腥氣的獨特味道。最後一道象征著終點的彩帶,已被一道染血的身影狠狠撞斷,無力地垂落在地。
士大夫福政站在場邊,身形挺拔如鬆,寬大的袖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那張向來沉穩如古井的臉上,此刻卻罕見地爬滿了驚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心悸。他的目光死死鎖在倒在場中、劇烈喘息的身影上——那是三公子運費業。
隻見運費業狼狽地蜷在地上,華麗的錦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樣子,裸露出的肌膚遍布著駭人的傷痕:泥濘之下是縱橫交錯的擦傷,滲著殷紅的血珠;手臂和小腿上,幾道被尖銳木刺劃開的口子深可見肉,正汩汩淌血;額角也撞破了,一道蜿蜒的血線順著臉頰滑落,滴在身下的黃土地上,暈開一小片暗紅。他渾身沾滿塵土與枯草,像一頭剛從生死搏殺中脫困、遍體鱗傷的幼獸。
福政的眉心擰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心頭巨震:“壞了!我本想借這重重障礙磨練他這急躁如火的性子,讓他明白欲速則不達的道理……那些拒馬、壕溝、荊棘叢,特意模擬了他所畏懼的險境,原是為了教會他‘克製’二字!誰能料到……”他看著那少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般,一次次用血肉之軀硬撼障礙的模樣,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竄上,“這癡兒!竟是不顧死活,硬要用這血肉之軀去撕開一條通路!為了一個‘贏’字,他竟把自己……”福政的喉頭滾動了一下,那句“當成了赴死的籌碼”終是咽了下去,化作一聲沉沉歎息,目光複雜難言。
就在這時,地上的運輸業猛地嗆咳了幾聲,費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福政,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嘶啞帶著血腥氣,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風聲:
“老……老師……我……我……”他每吐出一個字都牽動著傷口,疼得咬緊牙關,卻仍是固執地追問,“贏……贏了嗎?算……算不算?三……三次……我都……都過了!全贏了!”
那沾滿血汙泥土的臉上,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燃燒著一種近乎執拗的火焰,仿佛身體的痛苦與極限已被那“勝利”二字徹底壓垮。
福政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空氣,壓下心中翻湧的複雜情緒。他上前幾步,走到離運費業更近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目光掃過他身上的每一道傷痕,那眼神裡有嚴厲,有審視,但最終,一種近乎沉重的認可取代了最初的驚愕。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壓過了風聲:
“嚴格的來說……運輸業。”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每一個字的分量,“你,不止是贏下了這次。你前兩次障礙考驗均已取勝,如今這最後一關,你更是以如此姿態闖過……雖非為師所期之‘克製’,然其意誌之堅,決心之烈,無可辯駁。此可稱……‘完美勝利’。”
“完美勝利”四個字,如同重錘,敲在寂靜的場地上。
一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的吏部侍郎長女耀華興,此刻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捂著嘴,杏眼中盛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與不加掩飾的欽慕,喃喃道,聲音因情緒的激蕩而微微發顫:“我的天……三公子他……他簡直……瘋了一般!為了那英州燒鵝的彩頭……竟能爆發出如此可怕的力量?潛力?看著他那股不顧一切的狠勁……我、我腿都軟了……”她轉頭看向同樣一臉呆滯的公子田訓,“田訓,我們……我們平日裡還總覺得自己練得辛苦,今日才知什麼叫‘拚命’!看來,非得向三公子好好學學不可!”
公子田訓如夢初醒,連連點頭,眼神複雜地望著場中那個喘息未定的身影,既有後怕,更有一種被點燃的熱血:“耀小姐說的是!他那股狠勁兒……還有那速度,最後衝過荊棘那段,簡直是……是飛過去的!我們確實差得太遠了!不僅要學如何跑得更快,更要學他這……這‘在絕境中也要撕開出口’的狠勁!在真正的較量裡,就該有這般不顧一切的氣勢!”他握緊了拳頭,語氣中充滿了對強者的由衷敬佩和對自身不足的深刻反省。
風仍在呼嘯,卷起地上的枯葉沙塵。場地中央,運費業聽著福政的最終裁定和同伴的驚歎,緊繃的身體終於鬆懈了一絲,臉上那混雜著痛苦與倔強的表情,漸漸被一種近乎虛脫卻又無比滿足的微弱笑意取代,任憑額角的血滑落,滴入塵埃。英州燒鵝的香氣,似乎已在硝煙彌漫的勝利終點飄散開來。
公元7年5月11日
晨光方才刺破重雲,南桂城外,城牆如一道青灰的沉默傷口割裂遠方天際。五月十一日的風,攜著特有的濡濕氣息,在城外開闊的草甸上無聲拂過。露珠綴滿草葉的邊緣,微微顫抖,仿若大地屏息前凝結的汗水。
靶場已布置停當。吏部侍郎長女耀華興,著一身合體的素錦騎裝,立於眾人邊緣。她沉靜地撚了撚箭羽,如同撫平心緒,而後引弓如抱明月,臂與肩平線毫無偏斜,姿態沉凝如山。一旁的公子田訓亦如出一轍,挽弓搭箭,身形穩固得如同城郭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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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氛忽而被撕裂。趙柳將長發猛然向後一甩,勁風吹拂下衣衫獵獵作響,刻意模仿著想象中男兒的颯爽英姿,惹得幾個隨行的仆從忍不住低聲偷笑。緊接著,一聲張揚的呼喊響徹靶場:“諸位,瞧我的!”三公子運費業猛地抬腳,將那張漆皮重弓粗魯地踩在腳下,身體悍然後傾,幾乎拉成一張滿到極限的弩,弓身在他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低吟。
“三公子,當心些——”公子田訓帶著明顯的不讚許提醒道。
“怕什麼!這樣才夠勁兒!”運費業咧嘴一笑,聲音裡填滿了驕縱的無畏。
弓弦齊鳴驟然而起!如同風暴撕裂平靜的湖麵——弓弦聲交錯迸裂,箭矢破空,嘯叫著撕裂晨間的安寧。
趙柳的箭輕飄飄地滑過靶子邊緣,耀華興和田訓的箭牢牢楔入靶心,寒春與林香箭矢亦穩穩命中。萬眾矚目的中心,運費業腳下用力一蹬,全身力量猛地爆發!隻聽“咻”的一聲悶響,那支粗重的箭挾著蠻橫的力道脫弦而去,竟當真穿透了遠處靶子的紅心,箭尾猶在劇烈嗡鳴。靶場瞬間爆發出驚訝佩服的喝彩聲浪,幾乎要將露珠都震落下來。
歡呼聲浪如沸水般翻滾,卻有一個聲音,被徹底淹沒。
草叢深處,密集的草葉被壓彎又被狠狠彈回。刺客演淩蜷縮在草根的泥土腥氣裡,如同一塊被遺棄的鏽鐵。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衣角,眼睛因劇痛而血絲密布,額上青筋鼓跳,冷汗如蟻群密密麻麻爬滿了額頭和脊背。剛才那片密集的死亡之雨驟然降臨,一支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流矢,冷酷地穿透了他用以支撐身體的手臂,撕裂皮肉,釘入骨縫。那一瞬間爆裂的劇痛幾乎扯碎了他的神誌。
眩暈過去,他艱難地蠕動了一下,視野模糊了片刻,又頑強地聚攏。透過草莖縱橫交錯的縫隙,他死死盯住遠處那片喧騰的靶場——耀華興輕撫弓背淡然而立,田訓正低聲與旁人交談,趙柳不甘心地再度搭箭,而人群簇擁中的運費業,那條踩踏過弓身的腿正得意洋洋地晃動著,笑聲毫無顧忌地撞擊著演淩疼痛的耳膜。
“南桂城……你們這般得意……”劇痛在每一個呼吸間啃噬著他,演淩的意念卻如同淬火後的刀刃,在痛苦中反而磨得更利、更冷。他舔了舔乾裂滲血的嘴唇,鹹腥味在口中彌漫開來,“潛入……我必須進去……待我進了城……”那念頭帶著血腥的執拗反複碾磨著神經,“你們這些城外的看門犬……且瞧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