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年,記朝,七月十三日。
午時。
南桂城,如同一塊被烈日反複炙烤、幾乎要流淌下來的鐵砧,死死地嵌在帝國南疆焦渴的土地上。天空沒有一絲雲彩,隻有一輪白熾到刺眼的驕陽,無情地傾瀉著它的怒火。空氣稠密、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滾燙的沙子,帶著一股鐵鏽和塵土被烤糊的味道。日頭正懸中天,地麵上標示刻度的“日晷”影子縮到了最短,精確地指向了午時三刻——氣溫已達駭人的三十九度攝氏),而濕度竟高達七成二!這濕熱的雙重枷鎖,將整個南桂城以及城外對峙的大軍,都死死地按進了沸騰的蒸籠裡。
城外,益中軍大營。?
中軍帳內,空氣同樣沉悶得令人窒息。益中,這位正值壯年、以沉穩堅韌著稱的將領,此刻正背對著帳門,麵對懸掛著的簡陋南桂城防圖,一動不動。他的眉頭擰成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額角、鬢邊不斷有汗珠滾落,沿著堅毅卻刻滿了焦慮的側臉輪廓滑下,最終沉重地砸在已經汗濕一片的胸前甲胄上,留下一個小小的深色印記,旋即又被新的汗水覆蓋。攻城已經持續了整整二十日,這座被酷暑包裹的堅城,就像一塊滾燙的磐石,任憑他的軍隊如何衝擊,依舊巋然不動。兵力折損、士氣低迷、疫病開始在營中悄然滋生……更致命的是,糧草的消耗速度遠超過預期,後方遙遠的補給線在炎熱和敵襲騷擾下顯得脆弱不堪。
僵局。一個令人絕望、幾乎要扼住喉嚨的僵局。
“將軍!”一個略顯尖利的聲音打破了帳內的死寂。說話的是演淩,益中麾下最鋒利的“刀”,一個以刺殺和奇襲聞名的刺客出身的將領。他身形精瘦,眼神銳利如鷹隼,此刻臉上卻帶著一種被酷暑和焦躁點燃的狂熱。“不能再這樣耗下去了!弟兄們快被這鬼天氣熬乾了!您看看,城頭那些守軍,一個個蔫頭耷腦,站都站不穩,哪還有多少力氣?給我幾千精銳,就現在!趁著這日頭最毒、他們防備最鬆懈的時候,我率隊猛撲過去,定能一舉撕開缺口,拿下南桂!”演淩的語速極快,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那唾手可得的勝利已然在眼前。
益中緩緩轉過身,目光銳利地掃過演淩那張因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帳內還有其他幾名將領,聞言也都紛紛抬起頭,疲憊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光芒。他們都渴望破局,渴望結束這場在煉獄中進行的圍城戰。
“演淩,”益中的聲音低沉沙啞,透著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深深的憂慮,“南桂城牆堅固,防禦體係完備,田訓此人用兵謹慎,滴水不漏。前二十日的血戰,難道還沒教會我們謹慎嗎?幾千精銳……這是我們目前還能集結起來的最核心力量!一旦失敗……”
“將軍!兵法有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演淩急切地打斷,向前一步,“現在就是‘不備’之時!他們被熱浪折磨得如同軟泥,我們久攻不下,他們必然鬆懈!再者,那田訓再謹慎,麾下士兵也是血肉之軀,如何能抵擋這酷暑?您看那城牆上,可曾有旗幟鮮明、甲胄齊整的士兵在巡弋?隻有稀疏幾個人影,搖搖欲墜!這正是天賜良機!若再遲疑,等他們緩過氣來,或者……我們的糧草耗儘,軍心徹底潰散,那就一切都晚了!”
演淩的話,像燒紅的烙鐵,燙在益中心頭。他何嘗不知時間緊迫?糧草官每日報來的數字都讓他心驚肉跳。士兵們頂著烈日操練、警戒,中暑倒下的人越來越多,連營中那些最耐寒熱的南方兵卒也開始支撐不住。士氣,就像烈日下的水窪,正在迅速蒸發。他對田訓的防守能力有清醒的認識,深知強行猛攻的代價。但演淩描繪的場景——守軍因酷暑而崩潰——又帶著致命的誘惑力。也許……也許這一次,運氣會站在他們這邊?
“天賜良機……”益中低聲重複著這四個字,目光再次投向地圖上那個代表著南桂城的黑點,眼神中的掙紮幾乎要溢出來。帳內一片死寂,隻有沉重的喘息聲和帳外隱約傳來的病兵呻吟。絕望的僵局與冒險的豪賭,在他心中激烈交鋒。每一秒的沉默,都像巨石壓在將領們的心上。
最終,那名為“坐以待斃”的巨大恐懼壓倒了“穩健求存”的理智。一絲近乎悲壯的決絕爬上了益中的臉龐。他猛地抬起頭,眼神變得銳利而危險,仿佛被逼到絕境的孤狼。
“傳令!”益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嘶啞,“點齊三千敢死之士!要身手最好、最能扛熱的!披輕甲,帶短兵、鉤索!演淩!”
“末將在!”演淩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單膝跪地。
“你親自帶隊!目標,南桂城西門!記住,務必迅猛如雷火,一擊即中!若事有不諧……保全力量,速退!”
“得令!”演淩興奮地一抱拳,轉身衝出大帳,帶著一股灼熱的風。
益中看著他消失的背影,緊咬著牙關。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不,這更像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最後一搏。他心中沉甸甸的,希望渺茫如煙,但終究……比枯坐等死多了一絲微弱的火光。他走到帳門口,灼熱的空氣撲麵而來,幾乎讓他窒息。他望向遠處烈日下沉默的南桂城,那堅硬的輪廓在蒸騰的熱浪中微微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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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桂城頭。?
與城外益中軍營的死寂焦躁不同,南桂城牆上彌漫著一種更加沉重、壓抑、令人幾近崩潰的氣息。三十九度的高溫,配合著七成二的濕度,讓這裡的空氣粘稠得如同煮沸的糖漿,每一次吸氣都感覺肺葉要被灼傷、粘住。城牆上的青磚被曬得滾燙,隔著厚厚的靴底都能感受到那可怕的溫度。旗幟無精打采地垂著,像被抽乾了魂魄。守城的士兵們,早已脫下了沉重的甲胄,隻穿著浸透了汗水的單薄軍衣,靠著女牆垛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神空洞地望著城外同樣在熱浪中扭曲的敵軍大營輪廓。他們的嘴唇乾裂起皮,膚色被曬得黝黑通紅,裸露的手臂上布滿汗堿結成的白色鹽霜。許多人隻是機械地站著,意識似乎都在這無儘的酷熱中模糊了。
一陣急促卻虛浮的腳步聲帶著哭腔傳來。“快!讓開!讓開!三公子……三公子不行了!”幾個親兵臉色煞白,滿頭大汗不知是累的還是嚇的),七手八腳地抬著一副擔架,踉踉蹌蹌地衝上城樓。擔架上躺著的,正是城主田訓的三弟,奉命協防南桂的公子運費業。此刻,這位平日英武的青年才俊,麵色呈現出一種可怕的、近乎紫紅的顏色,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渾身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被汗水浸透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甚至能看到身體在不自覺地劇烈抽搐。他的呼吸急促而淺表,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可怕的嘶鳴,仿佛破舊的風箱。裸露的皮膚觸手滾燙,脈搏快得如同密集的鼓點,卻又異常微弱——這是典型的重度熱射病中暑最危重階段),已危及生命!
“三弟!”一聲沉穩中帶著無法掩飾驚惶的呼喊傳來。身披輕甲,額上同樣布滿汗珠的公子田訓聞訊從指揮位置疾步趕來。他麵容剛毅,但此刻眼中充滿了血絲和焦灼。他是南桂城的主心骨,麾下3.5萬守軍的生死存亡係於一身。看著擔架上弟弟痛苦抽搐的模樣,田訓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轉頭,嘶聲吼道:“醫官!醫官何在?!快!涼水!大量涼水!把他搬到陰涼處!”
“長姐!耀姐姐!快來看看三哥!”一個清脆卻帶著哭腔的女聲緊接著響起。葡萄氏·林香,田訓表妹,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穿著一身便於行動的淺青色騎射服,此刻小臉煞白,眼眶通紅,緊緊跟在擔架後麵。她口中的“長姐”和“耀姐姐”也聞訊快步走來。
葡萄氏·寒春,林香的姐姐,年長約兩歲,氣質更為沉穩。她一身湖藍色的勁裝,雖也汗濕鬢發,但眼神依舊冷靜如秋水。她迅速蹲下身,不顧地麵的滾燙,熟練地翻看運費業的眼皮,觸摸他滾燙的額頭和急速的脈搏,臉色瞬間凝重。“是熱射病!極重!快去取深井水!越涼越好!還有乾淨的布巾!快!”她的聲音清晰果斷,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她一邊指揮,一邊迅速解開運費業緊束的領口和腰帶,試圖幫助散熱。
另一位女子,耀華興,吏部侍郎的長女,此刻也展現出非凡的氣質。她身著素雅的月白色衣裙,外麵套著一件便於行動的軟甲,秀眉緊蹙,眼神凝重。她沒有慌亂,而是立刻轉身對身後的侍女下令:“翠兒,速去將我帶來的那匣冰片、薄荷腦取來!再拿些淡鹽水!快!”吩咐完畢,她也蹲到寒春身邊,用手中的團扇這扇子此刻最大的作用就是扇風)用力地為運費業扇風,試圖帶走一絲灼熱。“寒春,他這脈象凶險萬分,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