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經停了,冷風卻還依舊。
一處相對開闊的山穀中央,渾身濕冷的朱權手握橫刀,哆哆嗦嗦,站在曲卷成團的衛殊身前,儘量為他遮蔽正麵吹來的寒風。
李大狗離去不過一刻多鐘,他卻覺得這點時間,已經漫長到難以忍耐。
幾乎不敢想象,如果這時跑出一隻虎豹黑熊,或是一群野狼,自己又該如何應付。
從未學過拳腳刀劍的他,哪怕手持利刃,也和赤手空拳差彆不大。
此時不禁有些後悔,自己因為慕仙好道,從來沒把江湖武藝放在心上,更沒想過要向李大哥請教武藝。
倘若自己能像習字讀書一樣,學得幾手粗淺刀法,好歹現在也能有些依仗。
感覺手腳因為站立太久,冰冷的有些發麻,朱權揮了揮手中橫刀,砍斷了幾叢灌木。
聽見聲響的衛殊,抬起了頭,烏黑的臉孔上,眼眶通紅,動了動青紫的嘴角,尋聲問道:“朱二哥,我爹和……”
‘李大哥’三字還未吐出,便已收聲。
目光所及,空曠的山穀除了自己兩人,彆無三者。
朱權正值心煩,聞言立即說道:“禁聲,夜裡危險……”
嚴厲的語氣,下意識說出了口。
衛殊努了努嘴,縱然內心焦急萬分,在此情況,也隻能閉口不言。
兩人離得頗近,朱權見他小小的身軀縮成一團,淚眼未乾,心中不忍的同時,又覺煩悶。
‘方才,我應該勸阻李大哥,不要回去尋找才對,懸崖高有十數丈,又有一塊巨石緊隨其後,落將下去,哪裡還有生還的道理。’
心中煩悶之情更甚,手中橫刀唰唰兩下,將身前這株灌木砍成三截,這才稍稍解氣,收回橫刀也不入鞘,伸長了脖子,望向穀口方向。
然而,希望中的身影,並未出現,隻有那清冷的夜風,吹動著草木搖晃不止。
他的思緒不受控製地,想起了那些旅人和軍卒,驛站所在,正是山體崩塌的中心位置,裡麵百十號沒有高深武藝的人,而今隻怕……
想著想著,朱權不禁多了幾分心悸,這世間已有修仙之人,想必也該有鬼怪之物才對。
心念於此,忍不住四下張望,隻聽得嗚咽之風吹過,樹葉草尖發出沙沙聲響,在這空蕩無依的夜色之中,猶如鬼泣。
朱權再也受不了這種環境,迫切想要找個人說說話,也顧不得此時聊天,是否危險。
蹲下身子對衛殊道:“你在想些什麼?”
衛殊望向南方的目光轉了過來,嘴巴張合了幾下,猶豫著該不該說。
“這裡空曠,你說話小聲點就行。”朱權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柔和。
要是換了往常,衛殊肯定會反駁一句,‘剛才不讓我說話,你自己卻把身前小樹砍斷。’
此時卻沒心思和他爭辯。
於是小聲回道:“在想爹爹要是受了重傷,也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治好?”
朱權本想直說,‘你未免想的太遠……’
見他臉有希冀,目露擔憂,衛夫子留下的那條青色腰帶,猶自抱在懷裡,終是改口道:“如果隻是跌打損傷自然好說,筋骨折斷,自怕要耽擱許多時間。”
“那,那我爹爹的錢也沒了……”衛殊的聲音越說越小。
“錢財這種事隻能難倒你我,有李大哥在,你怕什麼?”許是有人陪他說話,朱權也覺得安心了幾分,便將橫刀插回了刀鞘。
“那也要還的,我家離的這麼遠,何況李大哥的車馬包裹也不見了……”
朱權歎了口氣,覺得不能和他這樣再說下去,於是直視他的雙眼,認真問道:“假如……我是說假如你爹再也回不來了,你會埋怨李大哥嗎?”
“我爹肯定可以回來,我……”衛殊一下漲紅了臉,聲音也變得大了。
朱權揮手打斷他,再度說道:“回答我之前的假設……”
衛殊一口氣憋在喉嚨,剛一張嘴,就猛烈咳嗽起來,咳得涕淚齊出,腰背也跟著彎了起來,張大了嘴巴想要喘氣,卻隻發出‘荷荷’的聲音,青紫的嘴唇劇烈顫抖。
嚇得朱權趕緊伸出手去,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幾下,過了好一會兒,衛殊這才止住了咳。
朱權見他呼吸變得正常,趕緊打量一下四周,沒發現什麼異常,這才放下心來。
深深歎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歇一會吧,先不說話了。”
再次拔出橫刀,砍下兩根手指粗細的灌木枝條,去掉枝葉,將一頭削尖,撿起地上那麵早已濕透的黑色旗幟,把四個角各自綁在木棍之上,將它豎起插在衛殊身前,做了一麵臨時擋風的帷帳。
然後自己也走了過去,坐在了他的身邊,屁股剛一落地,覺察這麵旗幟擋住大半視線,害怕危險悄然而至的朱權,隻好再次站起,把玩著手上橫刀。
正心焦時,身邊的衛殊小聲說道:“我不怪他……”
“為何?”
朱權差點沒有反應過來。
衛殊看著腳下地麵,沒有抬頭,哽咽著道:“我……我看見了,是爹爹鬆開了手,解下了腰帶…,李大哥他……他儘力了,也傷得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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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景,朱權覺得衛殊的話,並不像個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於是說道:“你能這麼想,就很好了,當時的他,幾乎力竭,最後也是手腳並用,才將我們拉上了岸。”
見衛殊不答,他又說道:“至於之前,你也看到了,那坍塌的道路,有十多丈長,即便他沒落在巨石之上,也同樣無法脫離危險,我們又怎麼還能埋怨他呢?”
幾息過後,衛殊終是“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夜風呼嘯,撕扯得黑色旗幟獵獵作響。
稚嫩的嗚咽之聲,幽幽傳開,那條濕漉漉的青色腰帶,緊緊抱在他的懷裡,像是還有父親的餘溫。
朱權煩悶擔憂的心情,也逐漸變得傷懷。
‘不能修仙問道,終究是個凡夫俗子,隻可惜了衛夫子……’
無聲長歎過後,四下逐漸安靜。
又過了半刻多鐘,一條熟悉的黑影,從南方閃身而近。
朱權立時大喜,正要呼喊衛殊,卻見隻有李大狗孤身一人。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此時也不禁黯然神傷。
見一身泥水,狼狽不堪的李大狗,走了過來。
朱權繞過旗幟,上前兩步,“李大哥,衛夫子他……”
李大狗搖了搖頭,停在旗幟前麵,一動不動,沒有回答。
朱權莫名鬆了口氣,往他身邊靠近了些,心中慶幸,‘終於平安等到了李大哥回來…’
凝望著懷抱青色腰帶,昏睡過去的衛殊,李大狗莫名鬆了口氣。
好不容易帶著三人死裡逃生,偏偏就在最後一刻,出了岔子。
眼睜睜看著衛同,為了減輕自己的負擔,主動解下腰帶,墜下懸崖,緊跟其後的,便是數百噸的巨石。
心知對方十有八九難有生望,安頓好朱權和衛殊的李大狗,還是第一時間返身回去尋找衛同。
隻是等他下去之後才發現,除了一片青色衣角,衛同整個身體都被巨石壓在上麵,李大狗空有無堅不摧的利劍,也不忍切開巨石,查看其中慘狀。
搬了兩塊石頭,將他衣角覆蓋,李大狗幾乎不抱希望的回到驛站所在,哪裡還能找到一絲一毫的原本模樣。
連綿三四裡的大山,崩塌過半,巨量的土石,將官道下的塗水,攔腰截斷。
堰塞的河道,直到他從驛站那邊返回之時,也沒能複通。
半個時辰之前,還是活蹦亂跳的一百多人,此刻除了他們三個,全都埋沒在那土石之下。
就連四條腿的馬兒,也沒能逃出一匹。
他實在不知該如何開口,才能讓年幼的衛殊,接受這個殘酷現實。
回時路上,內心自責不已,如果自己在巨石之上落腳之後,不作停留,向北再跑幾十丈。
或者落腳之後,第一時間將自己的等級升到二十,療傷回氣,甚至早些想到會山崩,連夜離開驛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