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海軍有駕照,家裡有一輛五菱榮光小卡,前兩年裴之買給他倆的,方便每年蒜熟的時候販蒜用。
但他現在這個精神狀態很明顯不適合開車,支書就去附近廠裡找了堂侄兒,把這夫妻倆送到派出所。
雨還沒停,車停在派出所門口時,雨絲斜斜砸在石磚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裴海軍跟著下車,膠鞋踩在濕滑的磚麵上,“啪嗒”一聲,水花濺到鞋筒,混著褲腳沾的泥往下淌,就這麼走了幾步,原本沾著泥汙的膠鞋,被衝刷得有七八分乾淨了。
裴章文早就在大廳裡等著了,死的是村裡比較有出息的同族小輩,他無論如何也得幫襯著些。
見他們來到,忙喊來個女警官,讓她在旁邊陪著趙喜梅,自己轉向裴海軍,聲音壓的有些低,“海軍,屍首……現在就在殯儀館,你們要不要去認一下?”
趙喜梅聲音發顫,“章文叔……確定是,是小之嗎?”
裴章文扯了扯衣領,側過頭沒敢看他們夫妻倆的臉,“應該是,咱們……還是去見見吧。”
天熱,遺體一直存放在冷凍倉裡。
厚重的倉門被拉開的瞬間,一股裹著霜氣的寒氣猛地撲出來,趙喜梅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遺體被緩緩拉出來時,工作人員輕輕掀開一角,露出裴之的臉,平時總沉默的眉眼此刻正在沉睡著,臉色是凍得發僵的蒼白色,平時總抿著的唇瓣泛著淡淡的烏青,額前的碎發沾著點霜花,很快又消失在空氣裡。
趙喜梅盯著那張既熟悉的臉,瞬間就崩潰了,腿一軟就身體就想往下滑,雙手死死攥住旁邊女警的胳膊才勉強撐住,喉嚨裡像堵著團滾燙的棉絮,想喊閨女的名字,卻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隻眼淚撲撲往下落。
趙喜梅的手不停的在抖,和她剛從保溫箱裡把孩子抱出來時候,一樣的抖。
懷裴之的時候,孕吐吐到膽汁都出來,吃頓飯都得歇好幾回,腿腫腳腫,褲腳勒得腿肚子發緊,走兩步就喘,好容易帶到七個多月,又意外早產。
胎盤早剝,孩子肺功能發育不全,在保溫箱住了很久,她大出血,沒有母乳,全靠奶粉喂養,從5奶量到15再到30,再到能出保溫箱。
接回家的時候護士幫忙養到四斤二兩,四斤二兩,隻有兩柞長。
保溫箱裡住太久,孩子情緒很敏感,到家後她稍微離遠一點就哭,於是她就把孩子包好係在胸前,上廁所帶著,做飯帶著,洗衣服也帶著,走哪帶哪
熬到半歲,開始給她加輔食,脾胃弱,隻能喝小米熬出來的米油,用煤球爐子加一個小鐵鍋,小火慢熬,一熬就是一個多小時。
抵抗力差,很容易過敏,春天彆家孩子都在外邊溜達的時候,她要把窗戶呼的死死的,以免花粉柳絮一類的飄進來,會咳嗽。
養到三歲,能上幼兒園,彆的孩子在學校吃飯,隻有她每天都得接送,學校的飯油鹽重,她吃了容易拉肚子。
一年級,體質好了很多,上下學也有裴文帶著,她輕鬆了不少,隻需要伺候幾畝果園回家做做飯。當然,伺候果園並不輕鬆,剪枝壓枝授粉套袋打藥驅蟲,每天忙的轉不過圈,就算是這樣,她也覺得比圍著一個孩子轉要輕鬆得多。
一個早產體質弱的孩子耗費了她太多的心力,她寧願去工地抗大包都不想再照顧這樣一個小孩兒。
十歲以後,身體好了很多,她終於有了喘氣的機會,迫不及待的往外飛。
彆家的孩子能當留守兒童,她家的一樣可以。為了照顧她,自己這些年活的還不如剪了翅膀的鳥!太累了!
所以她跟著男人在外邊乾活,他在工地乾活,她就給工程隊當廚子,這也很累,輪到大工地的時候掄勺子掄的胳膊都腫了,但心裡不累。
不用時時刻刻擔心她,有沒有咳嗽,有沒有流鼻涕,有沒有發燒,吃飽了嗎,穿暖了嗎。
不在她身邊,心裡就不用想太多就舒坦的多。
所以,後來的十多年裡,她和這個艱難養大的孩子,越離越遠。
直到今天,直到今天。
裴海軍艱難地挪到趙喜梅身邊,沒說話,隻扶住她發抖的肩膀,直愣愣的,盯著安靜的躺在那裡的女兒。
上回見到她,是什麼時候來著?
哦,是半個多月前,打電話讓她回家幫忙攤麥子。
趙喜梅腰肌勞損,不敢彎腰,麥子多他自己攤不完,就給她打電話讓回家幫忙。
曬麥子那天溫度很高,偏她裹得嚴嚴實實,他看著就覺得熱得慌,忍不住念叨她,“瞧你這嬌生慣養的樣兒,又不是讓你下地割麥,就是幫著攤攤麥子,都捂巴這麼嚴實。天生皮膚就不白,再捂巴也沒用,事兒多!”
平時話就少的閨女,也沒跟他爭,隻抬頭看了看他,又低下頭繼續乾活,沒接話。
飯桌上,他又翻起了老話題,“你都快29了,咋還不找對象?誰家找對象像你這樣挑三揀四的?想挑人家,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啥條件!想想自己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