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好像沒看到李秀成伏地顫抖的模樣,仿佛他的靈魂早已遊離於這腐朽的宮殿之外,沉入一段隻有他自己能看見的往昔幻影。
他緩緩抬起手,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虛抓,像是要攥住那些早已消散的兄弟身影,聲音低沉而破碎,卻字字如刀,割裂著大殿中死寂的空氣:
“當初和一群兄弟扯旗造反,他們都說要輔佐我直到去見上帝。我封他們為王,毫不吝嗇,賜他們權柄,分他們土地,待他們如親兄弟……可結果呢?南王馮雲山,忠厚老實,卻在全州中炮而亡;西王蕭朝貴,勇冠三軍,卻在長沙城下血染戰袍……他們還沒打到天京,就死了,沒福氣啊……”
他的語氣忽然一轉,變得陰冷而尖銳,眼中閃過一絲怨毒的光:
“可活著的呢?東王楊秀清!他是什麼東西?我說自己是耶穌的弟弟,奉天父之命下凡救世,他卻裝神弄鬼,借‘天父下凡’來壓我!他一個燒炭的粗人,也敢騎在我頭上?他說的話,比我這個‘天王’還管用!這種人野心勃勃,想要取我而代之,我豈能容他?他不是好鳥,北王韋昌輝更不是!他殺楊秀清,殺得血流成河,連婦孺都不放過,我讓他住手,他都不聽!他不是忠臣,是屠夫!還有石達開……那個混賬!口口聲聲說要輔佐幼主,卻帶走了幾十萬精銳,分疆裂土,另立山頭!還有陳得才的那個兒子,他們都是並肩作戰的兄弟啊……連他們都不靠譜,都靠不住,何況是你們這些人?!”
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像一頭困獸的哀嚎,又像一個被背叛的帝王最後的控訴。
每一個字都浸透了猜忌、怨恨與孤獨。
他不再看李秀成,仿佛整個世界都已背叛了他,唯有那虛無的“上帝”還值得信賴。
李秀成跪在地上,聽得心頭發寒。
他斷定,洪秀全還沒有瘋——他記得每一個名字,每一件舊事,每一段恩怨,邏輯清晰,條理分明。可正因如此,才更可怕。
他不是瘋在神誌,而是瘋在心靈。
他離瘋不遠了,瘋在對“背叛”的執念裡,瘋在對“唯一真主”的偏執中,瘋在那座由猜忌與神權築成的孤塔頂端。
李秀成為這個天國流過血,斷過骨,半生戎馬,南征北戰。
太平天國的後半截,全靠他和陳玉成在苦苦支撐,才沒讓這麵旗幟早早倒下。
他為這個“狗屁天國”貢獻了一切——青春、家庭、尊嚴、良知……可到頭來,換來的卻是天王親口說出的“不信”。
這讓他苦不堪言,心如刀絞,心情極度沮喪。
他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個在黑暗中獨自扛著巨石上山的人,以為身後有光,有同伴,有希望。
可回頭一看,隻有無邊的黑暗和一個坐在王座上冷笑的影子。
可他還是抬起了頭。
儘管心死,儘管被辱,那股深入骨髓的責任感卻像一根未斷的弦,緊緊繃著他。
他不能走。
他不能看著天京數十萬百姓、數十萬殘存將士,隨著這個已經精神崩塌的“天王”一同沉沒。
在洪秀全發完這頓充滿怨毒與悲涼的回憶牢騷後,李秀成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翻湧的苦澀與憤怒,鼓足畢生的勇氣,向前叩首,聲音沉穩而清晰:
“天王,往事已矣,追悔無益。今日之局,唯有求生。臣有一策,或可存我天國一線生機——請天王即刻下詔,撤出天京,轉入江西。我軍尚有殘部數萬,分散於福建、江西、湖北各地,還有陳扶昊的百萬革命軍,若能會合,重整旗鼓,依托山川之險,徐圖再起。天京已成死地,固守必亡。唯有棄城突圍,方有生機。此乃當下唯一完美之計,請天王三思!”
他言辭懇切,條理分明,字字泣血。這是他為這個搖搖欲墜的天國,獻上的最後一份忠誠,最後一份理智。
洪秀全卻猛地睜開了眼。
那雙原本渾濁的眼睛,此刻竟爆發出令人悚懼的火光,像即將燃儘的炭火最後的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