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夜終於沉了下來,可外頭的熱鬨卻像沸水般翻騰不息。街上裡擠滿了人,孩子們穿著新衣服,手裡攥著煙花棒,火星子劈裡啪啦地濺開,在冷風裡劃出金紅的弧線。遠處,鞭炮聲此起彼伏,炸裂的碎紅紙屑紛紛揚揚,像一場不合時令的雪,落在人肩上和發間,又被笑聲抖落。
暮色裹著硫磺的氣息漫過城市天際線時,言若正在用漿糊修補窗欞上的紅紙。風從鋁合金窗框的縫隙裡鑽進來,帶著遠處孩子們追逐笑鬨的聲響,將春聯吹得簌簌作響。她指尖還沾著未乾的墨跡,那是下午寫"歲歲平安"時蹭上的,此刻在暮光裡泛著幽幽的藍。
樓下忽然炸開一串摔炮,驚得她手一抖。漿糊順著窗玻璃蜿蜒而下,在玻璃上凝成乳白色的淚痕。言若望著那道痕跡,恍惚看見七歲那年的臘月,父親言北春也是這樣在門邊貼春聯。他總要把漿糊調得濃稠些,說這樣才粘得牢,就像他們三口之家的日子,總要過得密實些才好。朱紅的紙,漆黑的字,邊緣還泛著未乾的漿糊光澤,在風裡微微顫動。
雖然現在有很多成品的對聯售賣,但言若覺得還是自己寫的更有韻味。門中央貼著大大的“福”字,仿佛連冬夜的寒氣都被驅散了幾分。遠處不知是誰放起了煙花,轟然一聲竄上夜空,炸開漫天流彩,映得人臉上一明一暗,眼睛裡盛滿碎星般的亮。
而屋裡氣氛卻有一點的壓抑。窗玻璃隔絕了外頭的喧鬨,隻餘下一層模糊的光影在窗簾上浮動。母親薛繼紅坐在沙發上,瞪大眼睛盯著電視機屏幕。電視裡正播著春晚,主持人喜氣洋洋的賀詞、觀眾席熱烈的掌聲、歌舞的喧鬨,全成了背景裡的一鍋沸水,咕嘟咕嘟地響,卻怎麼也煮不熱這一室的冷清。
水仙花在瓷盤裡開著,幽香暗暗浮動,像一聲無人聽見的歎息。
江哲羽望著落地窗外此起彼伏的光瀑,手中的高腳杯折射出水晶吊燈的碎芒,紅酒在杯壁掛出淺緋色的淚痕。
大圓桌中央的轉盤緩緩轉動,油亮的烤鴨、紅豔的龍蝦、冒著熱氣的燉湯輪番經過,筷子起起落落,在瓷盤上敲出清脆的聲響。
家人們舉著酒杯,臉頰被酒精熏得發紅,笑聲一浪高過一浪,仿佛要把天花板掀翻。小孩子們在桌椅間鑽來鑽去,尖叫著搶奪最後一塊炸鮮奶,奶油沾在嘴角,像偷吃成功的貓。
江哲羽坐在靠窗的角落,他的麵前擺著的餐碗裡,母親給他夾的菜已經堆成了小山,糖醋排骨、清蒸鱸魚、翡翠蝦仁,油珠慢慢凝結在表麵,像一層冰涼的膜。
耳邊是姑父正高聲講著股票行情,表姐和堂哥爭論著新出的手遊,姑姑們嘰嘰喳喳地比較著誰家的孩子更出息。
窗外忽然炸開一簇煙花,紫金色的光瀑傾瀉而下,在玻璃上投下轉瞬即逝的影子。江哲羽扭頭去看,卻隻看到黑沉沉的夜空和自己模糊的倒影。他突然想起了那個愉快的周六下午,那個跟咬著糖葫蘆,臉頰鼓起來的一塊的可愛模樣。
“小羽,怎麼不吃啊?”池蘭終於發現他的沉默,她伸手撫平了江哲羽的領口,掌心帶著淡淡護手霜香味,與記憶中的味道並不相同。
“在吃了。”江哲羽被拉回思緒。
家人們已經又笑鬨起來,父親江正楷提議拍全家福,他被拽到人群中央,閃光燈亮起的瞬間,他努力扯了扯嘴角。
手機在口袋裡袋震動。解鎖的瞬間,煙花恰在夜空綻開,照亮了對話框裡簡短的"新年快樂"。江哲羽的拇指懸在發送鍵上方,指節處還留著下午打籃球時的擦傷。
江哲羽盯著屏幕,拇指在衣角無意識地摩挲著。對話框裡那句"新年快樂"像塊燒紅的炭,燙得他耳根發癢。嘴角剛揚起個弧度,又被他用牙齒咬住下唇壓了回去。鎖屏鍵按了三次才成功,手機被慢慢倒扣在桌上。
窗外突然"砰"地炸開一簇金光,像誰打翻了熔金的星河,"嘩啦"綻成千萬顆墜落的流星。紫的、紅的火球接二連三爆開,在玻璃上投下流轉的光斑。
“新年快樂——”江哲羽的聲音淹沒在孩子們的歡呼聲中。
年初一是個好天氣,薛繼紅打包好行李帶著言若出發。她們每年過年都回薛繼紅的老家住幾天,靜陽縣的莫家村,一個從靜安市坐大巴2個小時路程的小村子。晨霧中的長途汽車站飄著煤煙與豆漿的氣息。言若跟著母親穿過滿地紅鞭炮碎屑的站前廣場時,踩到了一顆未炸的摔炮。輕微的爆裂聲驚飛了電線上的麻雀,她望著那些撲棱棱的黑影,突然想起莫家村曬穀場邊的鳥窩。
大巴車在霧氣中駛出城市時,窗玻璃上還結著一層薄霜。言若用手指在上麵輕輕劃開一道,冰冷的觸感從指尖滲進來,像被什麼細小的事物咬了一口。透過那道清晰的水痕,她看見高樓的輪廓正被晨曦緩慢溶解,灰藍色的天際線上,最後一顆星還懸在那裡,像一粒沒來得及擦去的淚。
車廂裡彌漫著陳舊的暖意,混合著機油、皮革座椅和廉價橘子香氛的氣味。發動機在腳下震顫,規律的嗡鳴讓人昏昏欲睡。前排的中年男人早已歪著頭打起鼾,懷裡抱著的編織袋偶爾發出窸窣聲響。前排的婦人正低聲哄著哭鬨的嬰兒,塑料撥浪鼓的聲音清脆卻單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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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路兩旁的風景漸漸稀薄。廣告牌、工業園區、物流倉庫,這些城市延伸的觸須被逐一斬斷,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灰褐的田野,收割後的稻茬上覆著未化的殘雪,像大地隨意丟棄的棉絮。偶爾掠過幾棵孤零零的烏桕樹,枝頭還掛著零星的白色果實,在風中輕輕搖晃,仿佛在數著過往車輛。
言若把臉貼在逐漸溫暖的玻璃上。哈出的白氣很快模糊了視線,但某些畫麵卻越發清晰:灶台上煨著的紅薯糖水,瓦簷下冰棱折射的碎光,還有院角那株老梅花樹。
言若記得小時候,言北春每年過年都會陪著薛繼紅回莫家村過年。這時村子裡到了每年最熱鬨的日子,在外辛苦打拚了一年的年輕人紛紛回到了村子,他們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就能吃到父母準備好的熱飯菜。下午就三五成群的嗑瓜子、打麻將。七八天不長不短的日子,過得好不逍遙。
言若受不了麻將桌旁的煙霧繚繞,總會偷偷跑出去玩。村頭的曬穀場是孩子們的天下。孩子們穿著臃腫的棉襖,袖口蹭得油亮,像一隻隻笨拙的小熊,卻不妨礙他們跑得飛快。凍得發硬的泥地上,幾個玻璃彈珠正滴溜溜轉著,被陽光一照,就成了七彩的眼珠子,骨碌碌盯著這群野孩子。
最熱鬨的還數曬穀場邊緣。幾個半大小子在放鞭炮,嚇得圍觀的小不點們哇哇亂叫,卻又忍不住湊得更近。空氣裡頓時彌漫開硫磺的辛辣,混著新棉布曬過太陽的暖香。
言若隻敢遠遠的看,不敢靠近。她不會說方言,跟這些孩子們玩不到一起,總是一個人到處晃悠。
記得那年她瞎轉到一個偏僻的屋後,在一小塊空地上,一個小男孩正在打籃球。籃球又臟又舊,卻仿佛是男孩唯一的玩具。牆邊錯落有致的堆放著許多藤椅。男孩皮膚黑黑的,深色的瞳孔隱藏在眉弓的陰影處。頭發有些淩亂,深藍色的棉襖穿的有些舊了,棉絮從袖口露了出來。言若呆呆地看著男孩手中的籃球,琥珀色的眼瞳散發出明媚的光。
突然,籃球卷著冷冷的風呼嘯而來,重重砸在言若的鼻梁上,疼痛從鼻根深處向周圍肆意蔓延,一股溫熱的液體從她鼻孔中流了出來。言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扭頭就想往家跑,誰知被一隻稚嫩的手抓住了後脖領口。她幾乎整個人都被提了起來,然後被摔在了旁邊的柴草堆上。柴草乾燥綿軟,這一摔讓她的身體不至於太過疼痛。內心的驚恐讓她止住了哭泣,兩隻肉肉的小手捂住了疼痛的鼻梁。
言若掙紮著想要坐起來,那個小男孩卻俯身壓了下來。他用小臂抵住了她的咽喉,言若瞬間感覺難以呼吸。
“就說是自己摔的,聽懂沒有?”小男孩沒有說方言,語氣卻異常狠厲。
言若被嚇得不敢呼吸,雙手緊緊的捂著口鼻,眼睛睜圓,露出了懼怕的光。
“你要敢把我說出來,我就掐死你,扔到豬圈!那些豬能把你吃的骨頭都不剩!”
男孩看言若不說話繼續威脅道,女孩不敢眨眼睛,隻是迅速的點點頭,男孩這才安心的放開了她。
再次遇到這個男孩是第二年暑假的事情。暑假裡,言若有時會被送到外婆家住一段時間。某天黃昏,蟬叫的特彆厲害,言若吃好晚飯正坐在小板凳上折紙青蛙。就看到小男孩晃晃悠悠的進了屋,臉上還有未乾透的淚痕。他看到言若也在,趕緊用手抹了一抹,卻不知道自己手上的灰混合著淚漬在臉上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印子。
“奶奶!”男孩低低的喊著,像是犯了什麼錯似的。
“怎麼了,你外公又打你了?”言若的外婆趕緊放下手中已經洗乾淨的碗,雙手在圍裙上擦了兩下。“快給奶奶看看。”
“是我太皮了。”
男孩脫下白色的背心,露出背上一條條細細的傷痕。有紅有紫,看的人觸目驚心。
“這個莫老頭,下手也忒狠了,孩子才多大呀?”言若的外婆歎了一口氣,轉身從房間裡取出了一小盒藥膏,“若若,你幫哥哥塗藥,外婆眼睛看不大清。”
言若拿著白色的盒子,用力擰開蓋子,裡麵是黃色的膏體,散發出清涼的藥香。她用棉簽沾了膏體。輕輕的塗抹在男孩背上的傷口處。男孩背上的傷口,被棉簽觸碰到的地方,因為疼痛而微微發抖。他卻始終咬著牙不肯發出聲音。言若鼓起臉,一邊塗藥膏,一邊輕輕的吹著這些細細傷口。男孩隻覺得背上又癢又涼,有一種奇妙的舒服感。
莫家村的老宅比記憶中更顯頹敗。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時,驚起了梁上的燕子。言若仰頭望著空蕩蕩的燕巢,想起去年春天這裡還住著新燕,幼鳥黃口啾啾的模樣像極了那個男孩背上的傷痕。現在,大多數年輕人都選擇將父母接到城裡去過年。村口的大黃狗也老了,懶懶的趴在地上,象征性的叫了兩聲就不再發出聲音。
言若的外公外婆也早已搬到城裡去住,平時老房子就空置著,隻在過年的這幾天才過來小聚一下。薛繼紅繞著老房子前後都轉了一圈。然後讓言若對著灶間的灶老爺神像磕頭,上了三炷香。不知是從哪年開始,薛繼紅就要求言若這麼做,她也並不敢多問。
鄉間的土路上,夕陽把田埂染成蜜色,野雛菊在言若腳邊簌簌搖曳,每一瓣都沾著小男孩曾指給她看的晚霞。他在這裡為她編過草螞蚱,青汁染綠了指甲,如今那抹青澀還留在記憶裡,像未熟的梅子。
風掠過稻茬,沙沙聲裡恍惚有他的笑。她彎腰拾起一粒石子——是他打水漂常用的那種扁圓黑石,冰涼地硌著掌心。遠處老柳樹下,他們刻過的字痕應當還在,樹皮會像愈合傷口般,慢慢吞沒那些稚嫩的筆畫。
暮色四合時,她在柴垛旁發現了個褪色的籃球。表皮皸裂如龜甲,內膽早已漏氣,卻還固執地保持著渾圓的形狀。她蹲下身,指尖觸到某個凹陷處——那裡本該印著品牌ogo,如今隻剩模糊的燙金殘痕,像被歲月啃噬的舊傷。那裡空無一人,隻有去年遺落的蟬殼,仍掛在草莖上,透明而輕盈,仿佛一聲未來得及說出口的再見。
手機在江哲羽的掌心發燙,對話框裡躺著一天之前收到的的"新年快樂",白色氣泡孤依然零零地懸在空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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