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麓,雲棲彆苑。山嵐如紗,溪聲潺潺。這座廢棄的皇莊被重新賦予了隱秘的使命。巨大的水碓依溪而建,日夜不息地發出沉悶而規律的捶打聲,碾磨著成捆的青翠竹料。幾座新砌的石灰窯冒著嫋嫋白煙,草木灰堿池散發著刺鼻卻生機勃勃的氣味。墨衡如同枯木逢春,他那雙布滿傷痕的手在竹簾模具間翻飛,渾濁的堿水在他指間流淌,化作抄紙槽中細膩潔白的紙漿,每一次簾起水落,都牽引著他全部的魂靈。秦烽帶來的“堿液蒸煮法”與“快速析纖術”如同神啟,徹底點燃了他沉寂多年的偏執之火。高力士如同幽影,穿梭於彆苑內外,調撥人手,轉運物料,將這座深山彆苑打造成一個與世隔絕的竹紙王國。秦烽偶爾策馬前來,工坊裡便隻剩下紙漿攪拌的嘩嘩聲、水碓的咚咚聲,以及兩人在燭光下對著剛烘乾還帶著餘溫的“玉版”低聲討論的沙沙聲。
長安城內,駙馬府西北角那場衝天大火留下的焦黑廢墟,如同一個巨大的傷疤,在仆役們小心翼翼的清理下,逐漸被填平、掩蓋。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竹料焚燒後的焦糊氣息,無聲地訴說著那場“意外”的慘烈。府邸上下,從管家福伯到新來的灑掃婢女,都對此諱莫如深,隻道是墨衡師傅不幸葬身火海,連帶著他那“異想天開”的造紙之法也一同化為了灰燼。秦烽對此表現得“痛心”而“沉默”,將更多精力投向了另一件由晉陽公主李昭寧主導、悄然推進的事務——長安第一醫館的籌建。
醫館選址在緊鄰西市、相對繁華卻又不失清淨的延康坊。這裡人流如織,三教九流彙聚,消息靈通,也便於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前來。醫館的營建速度驚人,顯是動用了皇家內帑和大量人力。臨街三間闊氣的門臉已經掛上了“濟世堂”的匾額,尚未正式開張,但那嶄新的朱漆大門、光潔的青石台階,以及隱隱飄散出的、混合著草藥清香的石灰氣味,已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這日午後,陽光正好。醫館尚未掛牌營業,但後堂已初具規模,藥櫃林立,散發著新木與草藥的混合氣息。前廳則顯得有些空曠,幾排長凳擺放整齊。此刻,這裡卻擠滿了人。並非病患,而是被臨時召集來的、附近坊裡的貧苦婦人、孩童和老弱。
墨衡站在前廳中央,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沾著洗不掉的堿漬與墨痕的葛布儒衫,神情卻與當初在東市焚書時的癲狂絕望判若兩人。他麵色依舊蒼白,顴骨突出,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燃燒著一種近乎聖潔的使命感。他手中高高舉起一張薄如蟬翼、潔白如玉的“玉版”紙,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諸位鄉親!請看此紙!”他將紙遞給前排一位抱著孩子的婦人,“你摸摸!再摸摸你家娃娃平日習字的黃麻紙!”
婦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玉版”,又摸了摸自己帶來的、邊緣毛糙發黃的紙,眼中滿是驚奇:“哎呀!真是!這雪白的紙摸著又滑溜又結實!俺家娃那紙,糙得很,一使勁就破!”
“正是!”墨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布道般的激昂,“此紙,名為‘玉版’!潔白堅韌,墨色凝聚!更難得的是——”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眾人,“它價廉!所用不過山間尋常可見的青竹!比那昂貴的楮皮麻料便宜十倍不止!假以時日,定能讓長安城、乃至天下寒門學子,都能用得起這般好紙!讓聖賢文章,不再被劣紙所汙!讓寒門士子,不再因紙墨昂貴而輟學!”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聲,夾雜著難以置信的驚歎和欣喜。那些婦人、老人或許不懂什麼聖賢文章,但“價廉”、“結實”、“娃能用得起”這些字眼,卻實實在在地戳中了他們的心窩。
“今日召集諸位前來,”墨衡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一是讓大家看看,這‘玉版’並非空中樓閣!二則是……”他指向旁邊臨時搭起的一張小桌,桌上放著幾塊墨錠和一疊裁好的“玉版”紙,“請諸位鄉親,尤其是孩子們,用這新紙,寫下你們的名字,或者任何想寫的話!讓這‘玉版’,承載起我長安百姓的筆墨,見證它走入千家萬戶的第一刻!”
這充滿儀式感的提議,瞬間點燃了人群的熱情。婦人們推搡著自家孩子上前,老人們也顫巍巍地拿起筆。墨衡親自研墨,指導著那些從未握過筆的孩童在雪白的“玉版”上落下歪歪扭扭的筆畫。一時間,前廳裡充滿了孩童興奮的嘰喳聲、墨錠摩擦硯台的沙沙聲,以及墨衡耐心講解的低語。潔白的紙麵上,一個個或稚嫩或蒼勁的墨字緩緩浮現,如同新生的希望。
秦烽和李昭寧站在通往後堂的簾幕後,靜靜地看著前廳這充滿生機的景象。秦烽的目光落在墨衡那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背影上,眼神複雜。他明白墨衡此舉的用意——將“玉版”與最底層的百姓綁定,用最直觀的方式宣告它的存在和價值,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聲而強大的宣告,是對門閥壟斷最有力的回擊。李昭寧珠簾後的目光則落在那些興奮的孩童和專注寫字的老人身上,清冷的眼底深處,似乎也有一絲暖流悄然劃過。這“濟世堂”,或許真能如其名,不僅醫身,亦能醫這世道幾分沉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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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溫馨祥和的景象並未持續太久。
醫館外,原本隻是好奇駐足的路人,不知何時被一群氣勢洶洶的身影擠開。為首者,正是那日在東市被秦烽當眾削了麵皮的崔府管事崔安!他今日換了一身簇新的錦緞袍子,臉上那道被秦烽目光灼出的“鞭痕”仿佛還在隱隱作痛,此刻更因怨毒而扭曲。他身後跟著十幾名身著各色儒衫、神情激憤的年輕士子,以及七八個眼神凶狠、手持棍棒、明顯是市井打手模樣的壯漢。
“讓開!都給我讓開!”崔安一把推開擋在醫館門口的婦人,肥胖的身軀擠進前廳,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瞬間釘在墨衡和他手中那雪白耀眼的“玉版”紙上!
“墨衡!你這欺世盜名的狂徒!”崔安的聲音尖利刺耳,如同夜梟啼鳴,瞬間蓋過了前廳的喧鬨,“你不是葬身火海了嗎?怎地又在此處妖言惑眾?!什麼‘玉版’?呸!不過是些下賤竹料胡亂搗鼓出的劣物!也敢妄稱承載聖賢文章?簡直是對孔孟之道的褻瀆!”
他身後的士子們如同得到了信號,立刻鼓噪起來:
“不錯!墨衡!你不過一介寒門匠戶,懂什麼聖賢文章?”
“用竹子造紙?滑天下之大稽!此等劣物,豈能登大雅之堂?”
“定是你這狂徒,偷竊了崔氏紙坊秘不外傳的澄心堂技藝!在此招搖撞騙!”
“砸了這些惑亂人心的劣紙!砸了這藏汙納垢之所!”
叫囂聲中,幾名打手已經獰笑著衝上前,揮舞棍棒,朝著那張放著墨錠和“玉版”紙的小桌狠狠砸去!
“住手!”墨衡目眥欲裂,下意識地撲上去想要護住那些承載著希望的紙!一名打手的棍棒帶著惡風,眼看就要砸在他的背上!
電光火石之間!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從簾後閃出!速度之快,帶起一股勁風!秦烽!
他後發先至,就在那棍棒即將觸及墨衡背心的刹那,右手如同鐵鉗般精準地扣住了打手的手腕!五指如鋼澆鐵鑄,猛地發力一擰!
“哢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聲清晰響起!
“啊——!”打手發出淒厲到變調的慘嚎,手中的棍棒當啷落地,整條手臂以一個詭異的角度軟軟垂下!
秦烽動作毫不停滯,左手順勢一記迅捷如電的肘擊,狠狠撞在另一名撲上來的打手胸口!那人如同被狂奔的烈馬撞中,悶哼一聲,口噴鮮血,倒飛出去,重重砸在門框上,人事不省!
兔起鶻落,隻在眨眼之間!兩名凶悍的打手已如爛泥般癱倒在地!整個前廳瞬間死寂!所有的叫囂、鼓噪,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扼住,戛然而止!
崔安臉上的怨毒和得意瞬間凝固,化為難以置信的驚恐!那些激憤的士子更是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鴨子,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剩下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