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潮箋·月痕
秋分時的鹽田總浸在白蒙蒙的露水裡,蕭凡給鹽稻測糖度時,refractoeter糖度計)的鏡片突然蒙上層白霧——不是露水蒸的,是鏡片挨著稻穗的地方沁出細鹽粒,粒尖泛著冷光,像誰把月光碾成了粉。他扒開稻穗下的葉鞘,見去年清紫葦根時留的淺溝裡,竟沉著些銀灰色的鱗片,鱗片疊在塊貝殼上,貝殼邊緣帶著齒痕,是潮間帶常見的文蛤殼。
“這鱗片怎麼會在稻叢裡?”小女孩抱著玻璃罐蹲在溝邊,罐裡的魚苗尾鰭已爬滿五十六條環紋,最外側的銀紋上沾著片小鱗片,“它剛才用尾鰭掃貝殼,是不是怕這東西紮著?”話音剛落,魚苗突然往罐壁撞了下,罐口的水濺在鱗片上,那些銀灰鱗片竟像活了似的,往貝殼縫裡縮了縮。
徐老人正蹲在鹽母棚前翻抄本,聽見動靜抬眼望過來,手裡的牛角梳“嗒”地掉在抄本上,壓皺了頁角。“彆碰那貝殼。”他起身時草鞋沾的鹽粒簌簌掉,快步走過來扒開葉鞘細看,指腹蹭過貝殼內側的紋路——是圈波浪紋,和民國抄本裡畫的“潮信紋”一模一樣。“光緒年間有鹽工記過,鹽田若進了海腥氣,稻穗會結‘啞鹽’,就是看著白亮,嘗著發苦。”他往溝底摸,指尖觸到個滑溜溜的東西,“這下麵還有東西。”
蕭凡拿竹片慢慢撥露水,撥了半尺深,露出個竹編的小簍,簍口用塊海泥封著,泥上印著個“防”字,字縫裡嵌著些乾枯的海草。徐老人把泥塊摳開,一股腥氣湧出來——不是魚腥,是鹹腥裡混著點鐵鏽味,像老鹽船底的味道。簍裡沒裝彆的,隻有半簍銀灰色的小魚,魚身瘦得像細柴,魚鰓裡塞著張褐黃的棉紙,紙上用炭筆寫著行小字:“海鱗入田,鹽味澀;潮痕過埂,稻穗癟。”
“海水倒灌了?”蕭凡捏起條小魚,指尖剛碰到,就覺得指腹發涼,比上月摸青石底座的感覺更甚,“可這鹽田比海平麵高兩丈,潮再大也漫不過來啊。”
徐老人把棉紙鋪在田埂上,用袖子蘸著鹽井水把紙擦淨:“不是大潮倒灌,是地下的‘暗潮’。”他抬頭看鹽田儘頭的防潮堤,堤下的蘆葦叢比往年矮了半截,叢裡的積水泛著白沫,“去年清引鹽管時怕是震鬆了堤基——那堤下有老鹽工埋的防潮木,木朽了就留著縫,暗潮順著縫往上滲。”
小女孩突然指著玻璃罐:“它往那邊跳!”罐裡的魚苗正貼著罐壁往防潮堤的方向蹭,尾鰭上的銀紋亮得像鍍了銀。蕭凡跟著魚苗指的方向走,到防潮堤根時,發現堤下的泥土竟軟得陷腳,踩下去能聽見“咕嘟”的水聲,水從鞋縫滲出來,嘗著比鹽田的水鹹三分。
“就在這兒。”徐老人拿鐵鍬往軟泥處挖,挖了兩鍬就見著水了——是個碗口寬的洞,洞口堵著團海泥,泥裡裹著根朽木,木上纏著圈麻繩,麻繩往洞深處延伸,黑黢黢的看不見頭。“這是老防潮木的樁眼。”他摸了摸朽木上的紋路,“民國時用鬆木打樁防暗潮,後來修新堤時沒挖乾淨,木頭爛了就留著洞。”
蕭凡脫了鞋鑽進洞旁的泥坑,坑比去年的鹽脈洞濕滑,挖了丈許深就聽見“嘩嘩”的水聲,比鹽脈的水流聲更急,還帶著鹹澀的海腥味。他拿手電照過去,見麻繩儘頭纏著塊木板,木板被海泥堵得死死的,泥裡還嵌著片陶片,陶片上刻著個“潮”字,是用尖石劃的,筆畫都被海水泡得發毛。
“找到了!”他伸手去扒海泥,剛碰到就覺著手腕被什麼東西劃了下——是片碎貝殼,殼尖泛著白,劃破的地方滲出血珠,血珠滴在海泥上,那些泥突然像沸騰似的冒泡,竟往木板縫裡鑽得更深了。
“彆硬挖!”徐老人在外頭喊,“拿鹽母晶石的碎末來!上月補石縫時留的碎末還有剩。”小女孩趕緊跑回鹽母棚,從陶罐裡捏了把碎末遞過去。蕭凡把碎末撒在海泥上,泥瞬間凝住了,像被凍著似的硬了層殼,碎末泛著淡粉的光,照見木板上刻的紋路——是“防”字的古體,筆畫裡嵌著些細鹽粒,遇著光竟亮了起來。
扒開海泥後,木板“咚”地翻了個身,一股清水湧出來,水裡混著些銀白的鹽粒,順著樁眼往防潮堤外流。蕭凡跟著水流爬回泥坑,剛探出頭就見徐老人正往坑裡倒鹽井水,鹽母棚裡的青石底座突然亮了下,之前暗下去的光又慢慢浮了上來,像被雲遮的月重新露了臉。
“這下該穩了吧?”小女孩把玻璃罐放在青石旁,罐裡的魚苗遊得歡實,尾鰭上的銀紋漸漸淡了,第五十七條淺粉環紋正往上爬,爬過銀紋時,環紋裡映出木板上的“防”字。
可過了五天,蕭凡去看鹽稻穗時,發現稻穗尖竟結了層白霜——不是鹽霜,是發苦的“啞鹽”,捏碎了聞著有海腥味,被霜沾過的稻粒都縮成了小疙瘩。他蹲在田埂上數,不過半畝地,竟有十多叢稻穗結了霜,每叢稻下都沉著片銀鱗片,鱗片上的紋路比之前那塊更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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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海腥氣殺不絕?”老張扛著鋤頭過來,鋤頭刃上沾著帶霜的稻穗,“我剛割了叢,穗粒裡滲黃水,滴在泥裡,泥裡又冒小泡。”
徐老人翻抄本翻得手指發顫,抄本夾頁裡夾著張泛黃的《鹽田防潮記》,其中一頁寫著:“啞鹽結,是鹽脈在嗆;潮痕顯,是堤基在喘。需以老鹽田的‘鹽膽’拌淡水澆之,方解其腥。”他猛地拍了下大腿:“鹽膽!鹽母棚後牆根那口老鹵井,井底肯定有鹽膽!”
眾人往老鹵井去時,天已擦黑,老鹵井的井台裂著縫,縫裡長著些鹽蒿,蒿下的井繩還掛著個木桶,桶底沾著層黑泥。蕭凡放下木桶,桶繩放了三丈深才到底,提上來時桶裡浮著個黑褐色的疙瘩,疙瘩上裹著層鹽霜,和稻穗上的啞鹽不一樣,聞著有股清甜味。“這就是鹽膽?”
徐老人把鹽膽放在石板上,用刀切開,裡麵是雪白的晶體,像凍住的鹽花:“老鹽工說鹽膽是鹽脈的‘心’,能壓海腥氣。”他拿木勺刮了些晶體,“得融在淡水?澆稻穗,啞鹽遇著鹽膽就化了。”
回去時路過鹽田,月光灑在稻穗上,那些啞鹽霜竟在月光下泛著銀光,像撒了把碎銀子。小女孩突然指著玻璃罐:“它跳出去了!”罐裡的魚苗不知何時撞開了蓋,正往稻叢裡遊,尾鰭上的粉環紋亮得刺眼。它遊到結霜的稻穗旁,用嘴啄了啄穗尖的霜,霜竟慢慢化了,順著稻稈往下淌,淌過的地方,稻粒漸漸鼓了起來。
“它是想幫咱們化啞鹽?”蕭凡蹲下身,看著魚苗用尾鰭掃過稻穗,掃過的地方,啞鹽霜化成了清水,水裡浮著些銀鱗片,鱗片被魚苗銜著往防潮堤的方向帶,鱗片在露水裡劃出道銀光,光過的地方,稻穗上的白霜全褪了。
徐老人把鹽膽晶體融在淡水?,往稻穗上澆,鹽水灑在霜上冒出些白汽,汽裡帶著股清甜,像新曬的海鹽味。白汽飄過稻叢,那些啞鹽霜竟慢慢化了,最後滲進泥土裡,泥土裡冒出些小氣泡,是海腥氣被壓下去了。魚苗把銀鱗片銜到防潮堤外的灘塗上,才擺著尾遊回玻璃罐,尾鰭上的第五十七條環紋徹底亮了,像嵌了顆小月亮。
第二天一早,鹽田的鹽稻穗竟全鼓了起來,穗尖的霜氣褪得乾乾淨淨,稻粒上的鹽粒比之前更亮,風一吹,穗粒碰撞的聲音比上月更脆,像撒了把碎玉。老張割了把稻穗搓出鹽粒嘗,咂咂嘴:“比上次的更甜!鹹裡帶著清潤,是正經鹽膽水養出來的味。”
徐老人蹲在老鹵井旁,把撿來的銀鱗片一片片扔進井裡,每扔一片,就往井裡撒把鹽膽碎末。銅鼎裡的星燼泛著暖光,映得井裡的水麵明明滅滅。他翻出抄本新的一頁,寫下:“秋分啞鹽結,鹽膽化海腥,記於月痕。”寫完把抄本放在井台上,抄本的頁角被井裡的潮氣烘得發卷,像在笑。
蕭凡摸著老鹵井的井台,石麵溫溫的,比剛來時軟和多了。他想起剛才魚苗銜鱗片時的樣子,突然覺得,老鹽工們比誰都懂鹽田——知道銀鱗片是潮痕的預警,鹽膽是鹽脈的解藥,就連魚苗都跟著記著,哪片鱗片該歸灘塗,哪塊鹽膽能救稻穗。
夜裡躺在鹽母棚裡,能聽見鹽母晶石裡的光點“劈啪”響,比之前更密了,像在跟老鹵井的鹽膽說話。小女孩抱著玻璃罐睡著了,罐裡的魚苗貼著罐壁,尾鰭上的環紋在月光下泛著微光,五十六條舊紋和一條新紋疊在一起,像串起來的星月。
徐老人翻著抄本,從“葦影”到“月痕”,已有十二頁記錄。他用手指敲著抄本輕聲說:“這些門道哪是秘法啊,是鹽工們怕鹽田受委屈,把該護著的都藏在了能找著的地方。”
蕭凡望著棚外的鹽田,月光灑在稻穗上,像鋪了層銀。老鹵井的井口亮著柔和的光,和銅鼎的星燼、鹽母晶石的光點連在一起,在地上映出個“護”字。他突然明白,所謂傳承,不隻是守脈守灶,還要守這些藏著智慧的物件——鹽膽連著鹽脈,鹽脈連著潮痕,潮痕連著一輩輩懂鹽田的人。
夜風帶著鹽香掠過鹽田,老鹵井的井台輕輕嗡了一聲,像在應和。蕭凡知道,這故事還長,等冬天曬鹽時,說不定鹽田的哪口井又會留記號,是老鹽工們的叮囑,也是這鹽田自己的心思。
隻要有人懂這月痕,這鹽田就永遠結得出好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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