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卷著漫天碎雪,狠狠刮過殘陽樓那幾扇破敗的窗欞。窗紙早不知去向,風便肆無忌憚地灌進來,裹著雪沫,在空蕩蕩的堂子裡打著旋兒。幾張油膩膩的桌子歪斜著,兩條瘸腿的長凳蜷縮在角落,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劣酒混著陳年灰塵的黴味,冷得刺骨。
角落裡唯一算得上有活氣的,是個伏在桌案上的白衣人。他身側歪倒著幾個空了的粗陶酒壇,還有一個半滿的,被他一隻修長的手隨意攏著。另一隻手則搭在桌沿,指節分明,蒼白得近乎透明。他側臉枕著手臂,幾縷墨黑的長發淩亂地散落下來,遮住了大半麵容,隻露出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沒什麼血色的薄唇。呼吸清淺得幾乎聽不見,仿佛一尊擱錯了地方的玉雕。
唯有他擱在桌上的那柄連鞘長劍,透著一絲不凡。劍鞘古樸,非金非木,色澤沉暗如古潭,上麵隱約流動著極淡的青芒,似有若無,像夏日深潭裡偶然泛起的一絲水紋。
“咣當!”
一聲巨響,殘陽樓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一股蠻力狠狠撞開,撞在牆上又彈回,發出瀕死般的呻吟。寒風裹著大股雪沫洶湧而入,瞬間衝散了堂內那點可憐的暖意。
三個大漢堵在門口,像三尊驟然降臨的煞神。為首一人身材尤其魁梧,滿臉橫肉虯結,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額斜劈至右頰,幾乎將鼻子分成兩半。他肩扛一柄厚背九環鬼頭刀,沉重的刀環在寒氣中紋絲不動,仿佛凍住了一般。他身後的兩人,一個瘦如竹竿,眼窩深陷,眼神卻像淬了毒的鉤子;另一個矮壯敦實,雙臂肌肉虯結,各自緊握著一柄沉重的镔鐵短斧。
刀疤臉的目光像冰錐,瞬間釘在角落裡那團毫無生氣的白衣上。他咧開嘴,露出被劣質煙草熏得焦黃的牙齒,聲音粗嘎,帶著毫不掩飾的貪婪和殺意:“白醉!青蓮劍宗最後的孤魂野鬼,想不到躲到這鳥不拉屎的陰溝裡來了!你那‘青蓮劍典’,該換個主兒了!”
角落裡的白衣人,白醉,似乎被這巨響驚擾,又或許是那刺骨的寒風終於穿透了他單薄的衣衫。他搭在桌沿的手指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指尖微微蜷起,又緩緩鬆開。他依舊伏在桌上,一動不動,隻有幾縷散亂的黑發在寒風的撩撥下輕輕拂過他蒼白的臉頰。
刀疤臉獰笑一聲,也不多話,巨足猛地踏前一步,沉重的鬼頭刀帶起一道淒厲的破空聲,毫無花巧,挾著千鈞之力,直劈白醉伏案的後頸!刀風凜冽,吹得桌上空酒壇都微微晃動,卷起細小的雪塵。
就在那冰冷的刀鋒即將觸碰到發絲的刹那——
白醉搭在酒壇上的那隻手,食指指尖極其隨意地、甚至帶著點慵懶意味地,在冰冷的壇壁上輕輕一點。
“嗡……”
一聲低沉得幾乎難以聽聞的劍鳴,仿佛來自九幽之下。一道無形卻有質的劍氣,驟然自他指尖迸發,並非銳利無匹的切割,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粘稠滯澀的意蘊。那感覺,如同投入深潭的一塊巨石,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瞬間將整個空間都拖入沉重泥沼的無形漩渦。
刀疤臉那雷霆萬鈞的一刀,竟生生凝滯在白醉腦後寸許之處!刀鋒劇烈震顫,發出不甘的嗡鳴,卻如同砍進了萬載玄冰,又似被無數無形的蛛絲層層纏繞,再難寸進!刀疤臉臉上的獰笑瞬間凍結,轉為驚駭,他額頭青筋暴跳,全身肌肉賁張,用儘全力想要壓下刀鋒,卻感覺自己的手臂乃至整個身體都被一股無形的巨力死死攫住,動彈不得!
白醉終於動了。
他緩緩抬起頭,動作慢得像是背負著萬鈞山嶽。墨色的長發滑落,露出一張年輕卻過分蒼白的臉。輪廓清俊,劍眉斜飛入鬢,本該是雙星般璀璨的眼眸,此刻卻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薄霧,迷離、空洞,仿佛隔著一層永遠也擦不淨的琉璃在看這世界,映不出眼前凶神惡煞的刀客,也映不出這滿堂的風雪。
那眼神裡,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倦怠,一種對眼前一切,包括自身存在的、徹底的漠然。
他看也沒看那柄懸在腦後的鬼頭刀,甚至沒看那三個殺氣騰騰的凶徒。他隻是微微側過臉,目光投向桌案上那個半滿的酒壇。壇口粗糙,劣酒的辛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
他伸出了那隻方才點出劍氣的手指。
指尖,一縷極細、極淡的白色劍氣無聲溢出。那劍氣沒有鋒銳之感,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溫潤。它如同一條擁有生命的小蛇,輕盈地探入冰冷的酒液之中。
刹那間,壇中原本渾濁的劣酒,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無形的火種。酒液表麵先是蕩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隨即,壇口附近那冷冽的空氣裡,竟憑空凝出了數片晶瑩剔透的霜花!那些霜花並非雜亂飄散,而是極其精巧地、緩緩地組合、堆疊,最終在壇口上方三寸之處,凝成了一朵僅有嬰兒拳頭大小的、完美無瑕的青蓮!
青蓮通體由冰雪構成,花瓣層疊舒展,脈絡清晰可見,在殘陽樓昏暗的光線下,流轉著一種冷冽而孤高的微芒。蓮心處,一絲若有若無的白氣嫋嫋升起,帶著被劍氣瞬間加熱後的酒香,奇異地將濃烈的酒氣與冰雪的清寒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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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醉微微探身,對著那朵懸浮的青蓮,深深吸了一口氣。那迷離空洞的眼眸裡,似乎因為這縷融合了酒香的暖氣,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如同死水微瀾,轉瞬又歸於深潭般的沉寂。
他抬起眼,視線第一次真正落在了刀疤臉身上。那眼神依舊空茫,仿佛穿透了刀疤臉的血肉,落在他身後虛空中的某處。
“你……”白醉開口,聲音帶著長久不語的沙啞,低沉而平淡,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很吵。”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朵懸浮的青蓮驟然崩解!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隻有一片細碎如塵的冰晶,如同被無形的風卷動,無聲無息地激射而出,瞬間籠罩了刀疤臉握刀的右臂!
“嗤嗤嗤……”
一陣極其細微、令人牙酸的切割聲響起,密集得如同驟雨打芭蕉。
刀疤臉臉上的驚駭瞬間扭曲成了極致的恐懼和痛苦!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右臂那虯結的肌肉上,憑空爆開無數道細密的血線!每一道都深可見骨,卻又精準地避開了主要的骨骼和筋絡,隻將皮肉切割得支離破碎,如同被無數鋒利的冰刃淩遲!
鮮血如同無數條猩紅的小蛇,瞬間從他手臂上瘋狂湧出,染紅了他半邊身體,滴滴答答地落在冰冷肮臟的地麵上。那柄沉重的鬼頭刀再也握持不住,“哐當”一聲砸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刀疤臉抱著血肉模糊的右臂,慘叫著踉蹌後退,看向白醉的眼神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驚駭,如同見了從地獄爬出的惡鬼。
瘦高個和矮壯漢被這詭異恐怖的一幕徹底震懾,臉色煞白,下意識地跟著後退了一步,手中的短斧和鋼刺微微顫抖。
白醉的目光緩緩掃過他們,那空洞的眼神裡沒有任何勝利的得意,也沒有嗜血的殺意,隻有一片令人心頭發冷的漠然。他的視線最終落在自己左肩——剛才刀疤臉刀風帶起的淩厲氣勁,終究還是在那裡劃開了一道寸許長的口子,割破了單薄的白衣,露出底下同樣蒼白的皮膚,一絲殷紅的血正慢慢沁出,在雪白的底色上格外刺眼。
他微微蹙了蹙眉,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這抹刺目的鮮紅。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點微弱的白光,帶著一絲冰冷的劍氣,輕輕按向那道傷口,似乎想用劍氣的低溫將那礙眼的血色抹去、凍結。
然而,就在他指尖觸碰到傷口的刹那——
異變陡生!
“嗡——!”
一聲遠比之前清晰、沉重、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鎖鏈震鳴,驟然在白醉體內響起!
他身體猛地一顫!臉色瞬間變得更加慘白,如同刷了一層厚厚的白堊。那層籠罩在他眼眸中的迷離薄霧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了一下,劇烈地波動、翻湧起來,露出底下更深邃、更令人心悸的空洞!
他悶哼一聲,按住傷口的指尖驟然蜷縮,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一股無形的、冰冷而沉重的力量,如同無數條隱形的、帶著倒刺的鎖鏈,驟然從虛空中顯現,狠狠纏繞上他的神魂!鎖鏈並非實體,卻散發著一種令人絕望的規則氣息——冰冷、無情、永恒,仿佛天道本身降下的束縛。
鎖鏈的虛影在他身體周圍一閃而逝,但帶來的痛苦卻是實打實的。白醉的身體微微佝僂下去,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他搭在酒壇上的手無意識地收緊,指尖深深陷入粗糙的陶泥中。
刀疤臉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連慘嚎都忘了,隻是驚恐地看著白醉身上那瞬間爆發的、非人的痛苦氣息。那氣息讓他們本能地感到窒息,仿佛螻蟻直麵即將崩塌的蒼穹。
片刻的死寂後,白醉的身體劇烈顫抖才緩緩平複。他抬起頭,眼神裡的空洞比之前更深沉了幾分,那抹因酒香而起的漣漪早已消失無蹤,隻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漠然。他緩緩鬆開按在左肩傷口上的手。
傷口周圍的皮肉,赫然已經覆蓋上了一層薄薄的、散發著寒氣的白霜!那白霜並非普通冰晶,而是精純的劍氣所化,強行凍結了血液,封住了傷口。鮮血不再滲出,隻留下那道被霜覆蓋的、刺目的紅痕,如同雪地裡一道凝固的血線。
他看著那道霜封的傷口,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微微顫抖、指尖尚殘留著白霜的手,眼神裡第一次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那不是恐懼,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厭倦。對這具軀體的厭倦,對這無形鎖鏈的厭倦,對這永無止境、一步步走向徹底虛無的宿命的厭倦。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將那隻被劍氣反噬、凍得發僵的手,重新攏回了半滿的酒壇上。壇壁粗糙冰冷的觸感傳來,劣酒的辛辣氣息再次鑽入鼻腔。他深深吸了一口,仿佛這渾濁的酒氣,是這冰冷絕望世界裡,唯一能抓住的、聊勝於無的慰藉。
風雪從破窗湧入,卷起地上的塵埃和幾片枯葉,在死寂的堂子裡打著旋兒。三個凶徒僵在原地,進退維穀,被恐懼釘在了原地。刀疤臉右臂的傷口在寒氣中似乎凝固了流血,但那深入骨髓的劇痛和被無形劍氣支配的恐懼,讓他牙齒都在打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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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醉不再理會他們。他重新伏下身,將半邊臉頰貼上冰冷的桌麵,目光穿過破窗,投向外麵鉛灰色的、無邊無際的落雪蒼穹。眼神空洞,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就在這時,堂子角落裡那堆散發著黴味的乾草堆,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一個瘦小的身影,像隻受驚的兔子,猛地從草堆裡彈了起來,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灰撲撲的殘影。那是個孩子,八九歲的模樣,穿著一身破爛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單衣,赤著雙腳,凍得發青。亂糟糟的頭發下,一張小臉臟兮兮的,唯有一雙眼睛,此刻瞪得溜圓,裡麵盛滿了純粹的、不加掩飾的震驚和一種近乎呆滯的崇拜。
他剛才顯然一直蜷縮在草堆裡,目睹了白醉指尖凝霜化蓮、一念間廢掉凶徒的全過程。那神乎其技的劍術,那冰冷孤高的青蓮,那無視凶徒的漠然,以及最後那仿佛承受著天地重壓的痛苦……這一切都遠遠超出了這小乞丐貧瘠的想象邊界。
孩子的目光,死死地黏在白醉身上,尤其是他身邊那半壇劣酒,以及那柄古樸的長劍上。恐懼被一種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吸引力壓倒了。他咽了口唾沫,喉嚨裡發出細微的咕噥聲。
這細微的聲響,在死寂的堂子裡卻格外清晰。
白醉依舊伏在桌上,似乎毫無所覺,空洞的目光依舊投向窗外的風雪。
刀疤臉卻猛地回神,凶戾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小乞丐。手臂的劇痛和巨大的羞辱感瞬間化為無處發泄的暴怒。
“小雜種!找死!”他嘶吼一聲,完好的左手猛地從腰間拔出一把淬毒的短匕,也不管白醉還在場,朝著那嚇傻的小乞丐就狠狠擲了過去!匕首化作一道烏光,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直取小乞丐的心口!
瘦高個和矮壯漢也反應過來,臉上露出殘忍的快意,仿佛找到了發泄恐懼的出口。
小乞丐完全嚇傻了,身體僵硬,連躲避的本能都失去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奪命的烏光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就在那淬毒的匕尖即將刺入小乞丐單薄胸膛的瞬間——
“叮!”
一聲極其清脆、如同冰珠落玉盤的輕響。
那柄來勢洶洶的匕首,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由絕對寒氣構成的牆壁,驟然懸停在小乞丐胸口前一寸之處!
匕首的尖端,一點肉眼可見的白霜正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來,眨眼間就覆蓋了整個匕身,連同那淬毒的鋒刃一起,被徹底凍結!凝固在半空中,像一件詭異的冰雕藝術品。
小乞丐驚恐的喘息卡在喉嚨裡,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看著胸口前那柄懸停的、冒著森森寒氣的冰匕首。
白醉依舊伏在桌上,姿勢都沒變一下。隻是他那攏著酒壇的右手,食指指尖,不知何時已離開了冰冷的陶壁,虛虛地懸在桌麵上方,指尖一縷極淡的白氣正緩緩消散。
他甚至連頭都沒回。
“滾。”
一個冰冷得不帶絲毫情緒的字,從他口中吐出。聲音不大,卻像一塊萬載玄冰砸在地上,瞬間凍結了三個凶徒所有的血液。
刀疤臉臉上的暴怒和殘忍瞬間褪去,隻剩下無邊的恐懼。他看著那柄懸停的冰匕首,又看看白醉那看似毫無防備、卻如同深淵的背影,最後一絲凶性也被徹底碾碎。他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拖著血肉模糊的右臂,踉蹌著、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朝門口退去,連地上的鬼頭刀都顧不上了。瘦高個和矮壯漢更是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跟著逃了出去,生怕慢了一步,自己也會變成一具冰雕。
破敗的木門在風雪中無力地晃蕩著,發出吱呀的呻吟。堂子裡隻剩下呼嘯的風聲,劣酒的味道,還有那柄懸在小乞丐胸前的冰匕首,正散發著絲絲縷縷的寒氣。
小乞丐僵硬地轉動脖子,目光從冰匕首,一點點移向角落裡那個伏在桌案上的白色身影。恐懼依舊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好奇和敬畏的情緒,在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翻騰。
白醉緩緩坐直了身體,動作依舊帶著那種深入骨髓的遲滯感。他不再看窗外,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半壇劣酒上。壇口的寒氣早已消散,劣酒渾濁,映著他蒼白而漠然的臉。
他伸出手,沒有再去觸碰酒壇,而是用那剛剛凍結了匕首的食指指尖,在積了一層薄灰的桌麵上,輕輕劃動。
指尖過處,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然而,桌麵上厚厚的灰塵,卻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拂開,清晰地顯露出三個字:
“彆碰劍。”
字跡瘦勁孤峭,透著一股拒人千裡的冷意。
寫罷,他不再看那小乞丐,重新伏下身子,將臉頰貼上冰冷的桌麵,緩緩闔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退敵、救人的舉動,對他而言不過是拂去一粒塵埃般微不足道。風雪從破窗灌入,吹動他散落的長發和單薄的衣袂,他像一塊沉入深潭的玉石,無聲無息,隻剩下胸膛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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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乞丐呆呆地看著桌麵那三個由灰塵“寫”成的字,又看看那個仿佛已與冰冷桌椅融為一體的白色身影。過了許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像挪動一塊易碎的琉璃般,繞過那柄懸停的冰匕首,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麵上,悄無聲息地退回到角落的草堆裡,把自己蜷縮成一團。那雙眼睛,卻再也沒有離開過白醉和他身邊的長劍,裡麵翻湧著複雜的光芒。
日子在殘陽樓破敗的屋簷下,如同門外那條結冰的溪流,緩慢而滯澀地流淌。風雪時大時小,卻從未真正停歇過。
小乞丐留了下來。白醉沒有驅趕,甚至再沒有看過他一眼。他像角落裡一株頑強卻卑微的苔蘚,自己尋些殘羹冷炙果腹,更多的時候,是蜷縮在遠離白醉的另一處草堆裡,隻露出一雙眼睛,沉默而執拗地觀察著。
白醉的生活簡單到近乎凝固。醒來,飲酒,指尖凝出劍氣溫酒,看著霜花聚成青蓮,然後深深吸入那縷帶著酒香的熱氣。偶爾,他會用手指在落滿灰塵的桌麵、冰冷的地麵,甚至結了霜花的窗欞上“寫字”——指尖過處,灰塵或霜雪被無形的力量拂開,留下一個個孤峭的字跡,有時是零星的劍訣殘篇,有時是幾句晦澀難懂、如同夢囈般的短句:
“劍出青蓮寂,酒冷道心寒。”
“七情纏骨鎖,一步一登天。”
“醉眼觀世相,儘是斷腸人。”
寫完,他便怔怔地看著,眼神空洞,然後指尖劍氣一吐,那些字跡便連同底下的灰塵或霜花一同湮滅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更多的時候,他隻是長久地伏在桌案上沉睡,呼吸清淺,仿佛隨時會徹底融入這片冰冷和破敗之中。
小乞丐默默地看,拚命地記。那些拂去灰塵露出的字,那些劍氣湮滅前的驚鴻一瞥,都被他死死地刻在腦子裡。他看不懂那些高深的劍訣和悲涼的句子,但他知道,那是力量,是唯一能改變他如同塵埃般命運的、來自天上星辰的光。
他不敢靠近白醉,更不敢碰那柄劍。但他看著白醉飲酒時那短暫流露出的、近乎貪婪的神色,看著那劣酒似乎能稍稍驅散他眼底那令人心悸的冰寒……一個念頭,如同野草般在他貧瘠的心底瘋長。
這天清晨,風雪稍歇。白醉罕見地沒有伏案沉睡,而是支著額頭,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出神,眼神比往日更加空洞和疲憊,眉宇間鎖著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怠。桌上,那個粗陶酒壇已經徹底空了。
小乞丐的心臟在破爛單衣下狂跳起來。他屏住呼吸,像一隻捕獵前的狸貓,將自己縮到最小,貼著冰冷肮臟的牆壁,一點一點地、極其緩慢地向那張桌子挪去。他的目標不是劍,而是白醉隨意擱在空酒壇旁的那個小物件——一個同樣粗陋的、巴掌大小的扁酒壺。那是白醉隨身之物,壺身也刻著幾道極淺的、如同水波般的紋路。
他挪得很慢,赤腳踩在冰冷的地上,沒有發出絲毫聲音。每一次心跳都像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死死盯著白醉的側影,生怕那雙空洞的眼睛會突然轉過來。
終於,他挪到了桌角下。白醉依舊望著窗外,毫無所覺。
小乞丐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那個冰冷的扁酒壺!觸手粗糙,帶著一絲白醉指尖留下的寒意。
他得手了!
沒有絲毫猶豫,他轉身就像一陣風般朝著殘破的後門衝去,小小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速度,撞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瞬間消失在門外呼嘯的寒風中。
直到後門被撞開的冷風卷著雪沫撲到臉上,白醉才像是被驚醒一般,極其緩慢地轉過頭。他先是看了一眼空了的酒壇,又看了看桌角原本放著酒壺的位置——那裡空空如也。
他眼中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甚至連一絲意外都沒有。隻有那深沉的、恒久的漠然,似乎這世間一切,包括偷竊,都無法在他心湖中激起半點漣漪。
他隻是微微蹙了蹙眉,仿佛被那灌進來的冷風吹得有些不舒服。然後,他極其緩慢地抬起手,用指尖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那裡似乎有某種無形的、冰冷的鎖鏈在收緊,帶來一陣細微卻深入骨髓的鈍痛。
他放下手,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投向小乞丐消失的方向。眼神依舊空洞,如同兩口映不出任何景物的古井。
小乞丐在風雪中亡命狂奔,肺葉如同破風箱般拉扯著,刺骨的寒冷幾乎要凍結他的血液。他死死攥著那個偷來的粗陶酒壺,壺身冰冷硌手,壺口似乎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那個白衣人的清冷氣息。他不敢回頭,隻想跑得越遠越好,遠離那個如同深淵般令人窒息的存在。
不知跑了多久,腳下被厚厚積雪覆蓋的枯枝一絆,他整個人猛地向前撲倒,“噗”地一聲栽進一個被積雪半掩的淺坑裡。冰冷的雪沫灌進他的口鼻,嗆得他一陣劇烈咳嗽。
他掙紮著爬起來,胡亂抹掉臉上的雪,剛想繼續跑,目光卻猛地凝固在身前——
剛才那一撲,手肘撞開了坑底鬆軟的積雪和枯葉,露出底下堅硬冰冷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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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石頭。
那是一塊巨大、平整、色澤黝黑的石板!石板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不知沉積了多少年的陳年苔蘚和地衣,呈現出一種死寂的暗綠色。
小乞丐的心跳漏了一拍。鬼使神差地,他忘記了逃跑,忘記了恐懼,用那隻沒拿酒壺的手,用力地、胡亂地去拂拭石板表麵的苔蘚和汙垢。
苔蘚簌簌落下,露出底下黝黑石板的真容。那上麵,並非天然紋路,而是刻滿了極其複雜、極其古老的圖案和文字!
最中央,是一朵巨大的、盛開的蓮花!花瓣的線條淩厲而流暢,每一筆都仿佛蘊含著斬斷萬物的鋒芒,帶著一種睥睨天地的孤高氣韻。這朵劍意森然的蓮花,與小乞丐在殘陽樓裡,無數次看到白醉指尖劍氣凝成的、懸浮在酒壇上的那朵冰雪青蓮,何其相似!隻是眼前這石刻蓮花,更加磅礴,更加古老,透著一股穿越萬古的沉重和……悲愴。
圍繞著這朵巨大青蓮的,是無數破碎的、斷裂的圖案:崩塌的山門,折斷的巨劍,傾倒的殿宇……還有無數模糊不清、但姿態分明是在激烈戰鬥、最終卻如同被颶風掃過的麥稈般倒伏下去的小人身影。整個畫麵彌漫著一種被徹底毀滅、碾為齏粉的絕望氣息。
在石刻最下方,靠近邊緣的位置,小乞丐模糊地辨認出幾個被歲月侵蝕得幾乎難以辨認、卻依舊透著森然劍意的古篆大字:
“青蓮劍塚”!
這四個字,像四把冰冷的錐子,狠狠紮進小乞丐的腦海。他渾身一顫,猛地低頭,看向自己另一隻手中死死攥著的那個粗陶扁酒壺。
借著昏暗的天光,他看清了!壺身上那幾道原本在他眼中隻是粗糙紋路的刻痕,此刻卻無比清晰地呈現出它的真容——那赫然是幾片極其簡練、卻神韻宛然的、微微舒展的青蓮花瓣!
與石板上那巨大的、象征毀滅的宗門印記,同出一源!
小乞丐如遭雷擊,僵在冰冷的雪坑裡,小小的身體抑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他看看手中那刻著青蓮的酒壺,又看看石板上那朵巨大、破碎、象征著整個宗門覆滅的劍蓮,一個巨大的、恐怖的真相如同冰冷的雪水,瞬間淹沒了他。
那個整日醉臥、眼神空洞如死水的白衣人……那個指尖能凝霜化蓮、一念間廢掉凶徒的可怕存在……他隨身不離的酒壺上刻著的,竟然是這萬古前就被徹底毀滅的恐怖宗門的印記!
他是誰?是那覆滅劍塚最後的孤魂?還是……帶來毀滅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