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上海剛剛送走纏綿的梅雨,整座城市立刻被塞進了一個巨大的蒸籠。空調外機嗡嗡作響,排出的熱浪讓街道扭曲變形。程遠站在公司27樓的落地窗前,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試圖給自己發燙的腦子降降溫。透過玻璃的倒影,他看到自己眼下的青黑已經蔓延到了顴骨。
電腦屏幕上,那個該死的汽車廣告方案已經卡了整整三天。文檔最上方"全新一代淩雲suv——征服每一段旅程"的標題刺得他眼睛生疼。下麵跟著十七版修改記錄,最新一條是淩晨兩點四十五分的自動保存:"刪去第三段,重寫品牌調性闡述"。
"程總監,王總說三點要聽您的提案。"助理小林探頭進來,聲音裡帶著小心翼翼的同情。她手裡端著杯冰美式,杯壁上的水珠已經凝結成細流,在紙杯套上洇出一片深色痕跡。
程遠看了眼手表,兩點四十。他接過咖啡,液體苦澀的溫度讓他想起上周在茶水間聽到的閒話——"創意部那個程遠是不是江郎才儘了?聽說奧美正在挖他們的客戶。"
"王總心情怎麼樣?"程遠揉了揉太陽穴,那裡有根血管正在突突跳動,像是要衝破皮膚的束縛。
小林咬了咬下唇:"剛和ceo開完會...他們提到了季度業績對賭。"這個動作讓她右臉頰上的酒窩若隱若現,程遠突然想起大學時總坐在圖書館窗邊的那個中文係女生。十年了,他居然還記得陽光穿過她馬尾辮時的琥珀色光暈。
"知道了,馬上好。"程遠轉向電腦,強迫自己聚焦在屏幕上。文檔裡那些精心雕琢的文案突然變得陌生起來,就像看久了某個漢字會產生認知解離。征服、澎湃、巔峰...這些他寫過無數次的詞彙,此刻像一堆華麗而空洞的符號。
會議室裡冷氣開得很足,程遠卻覺得後背的襯衫正在慢慢黏在皮膚上。王總翻動提案的沙沙聲在死寂的房間裡格外刺耳,每翻一頁都像在程遠神經上刮過一把銼刀。
"程遠,"王總終於開口,金絲眼鏡後的眼睛眯成兩道細縫,"你這創意太保守了。客戶要的是爆點,是能上熱搜的那種!"他把文件夾往桌上一摔,驚飛了窗外棲息的幾隻麻雀。
程遠看著那些四散飛去的灰褐色身影,突然想起老家屋簷下的燕子。父親總說燕子是吉祥的象征,可那年拆遷,整窩雛燕都死在了推土機下。
"王總,我認為汽車廣告應該注重品質感和品牌調性,而不是——"
"而不是什麼?"王總打斷他,聲音陡然提高八度,"你知道競標對手是誰嗎?是奧美!人家隨便一個點子就能讓客戶拍桌子叫好!"他扯鬆領帶,露出脖子上的一道紅痕,像是剛和什麼人激烈爭執過。
程遠感覺太陽穴那根血管跳得更厲害了,耳膜隨著心跳一鼓一鼓的。他想起上周人事部發的郵件,末尾那句"基於當前市場環境,公司將優化人才結構"在腦海中閃爍如警示燈。
"我再修改一版。"程遠聽見自己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明天早上我要看到新方案。"王總起身時,真皮座椅發出放屁般的聲響。他在門口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公司不養閒人。"
回到工位,程遠機械地往咖啡機裡塞入第五個膠囊。機器發出哮喘病人般的喘息,吐出最後一點棕黑色液體。窗外,暮色已經籠罩城市,霓虹燈開始閃爍,將黃浦江染成一條流動的彩帶。他想起大學時那位總穿著粗呢西裝的老教授說過:"廣告是城市的詩歌。"現在他隻覺得,廣告是資本的狗屁,而自己不過是生產線上的文字裝配工。
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出母親的微信頭像——一朵盛放的牡丹,過分鮮豔的色彩明顯是美顏過度的結果。"兒子,這周末你爸生日,能回來吃飯嗎?"緊接著又跳出一條:"他最近血壓有點高。"
程遠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邊緣的劃痕。那是去年除夕父親摔的,當時他剛說出"三十歲的人了,連個對象都沒有"這句話。最終,程遠隻回了一個"儘量",然後把手機反扣在桌麵上,像是這樣就能隔絕兩個世界的碰撞。
淩晨兩點十七分,程遠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公寓。指紋鎖發出"嘀"的一聲,在寂靜的走廊裡格外刺耳。推開門,一室冷清撲麵而來。上個月買的綠蘿已經枯死了一半,垂下的黃葉像投降的白旗。
鏡子裡的男人眼睛布滿血絲,下巴上冒出的青黑胡茬讓他看起來老了十歲。程遠擰開水龍頭,冷水潑在臉上,卻衝不散腦中那團亂麻。水滴順著他的鼻梁滑落,在洗手池裡敲出單調的節奏。
"我到底在乾什麼?"這個問題像幽靈一樣纏著他很久了。從複旦廣告係高材生到4a公司創意總監,這條人人羨慕的職業道路,為什麼越走越像在漆黑的隧道裡匍匐前進?
書架上那排廣告大獎的獎杯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程遠拿起最近的一座,底座刻著"2021年度最佳創意人"。銅質的冰涼觸感讓他想起李明的婚禮——當司儀宣布新郎是"4a公司最年輕創意總監"時,全場掌聲雷動。那天他喝了很多酒,卻在廁所隔間裡乾嘔得像個溺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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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輛救護車呼嘯而過,警笛聲由遠及近又漸漸消失。程遠突然想起大學時選修的《中國哲學史》,老教授講到莊子"泉涸,魚相與處於陸"時那種痛心的表情。當時他覺得矯情,現在卻莫名懂了——那些在陸地上張口喘息的魚,不正是現在的自己嗎?
床頭的電子鐘跳到了0247,程遠卻毫無睡意。他打開電腦,屏幕藍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文檔裡那些被斃掉的創意像一具具屍體,而他就是那個不停製造屍體的劊子手。
手機突然震動,是王總的郵件:"剛接到消息,奧美已經提交了方案。明早九點,全員會議。"文字簡潔冰冷,像把手術刀。
程遠走到陽台上,濕熱的風裹挾著汽車尾氣的味道撲麵而來。遠處環球金融中心的尖頂刺破夜空,像柄出鞘的劍。他想起父親常說的話:"男人就該像把劍,寧折不彎。"可現在,他隻覺得這把劍正在慢慢生鏽,鏽跡滲進了骨頭縫裡。
東方漸漸泛白時,程遠做了個決定。他換上運動服,把手機調成飛行模式,然後出了門。晨跑是他大學時就養成的習慣,隻是工作後漸漸荒廢了。此刻,他需要讓身體動起來,好證明自己還活著。
外灘空蕩蕩的,隻有幾個清潔工在打掃昨夜狂歡的痕跡。程遠沿著江邊慢跑,呼吸漸漸變得急促。汗水流進眼睛,刺痛感讓他想起小時候學騎自行車摔倒的情景。父親站在遠處喊:"自己爬起來!男孩子哭什麼哭!"
跑過金陵東路時,程遠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變形,黃浦江變成了一條蠕動的巨蟒。他伸手想扶住什麼,卻隻抓住了一團燥熱的空氣。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他恍惚看見一個白衣老人向自己奔來,身影飄忽如同水墨畫中走出的仙人。
黑暗如潮水般湧來時,程遠莫名想起《莊子》裡那句話:"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原來醒與睡的界限,不過是一場更大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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