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的金磚地麵倒映著蟠龍柱的暗影，檀香混著晨露的清冷氣息尚未散儘，張辰指尖剛劃過奏疏上“海稅入庫”的字樣，階下突然炸開一道淬毒般的冷笑。
“臣！有本要奏！”陸文淵猛地踏出文官隊列，枯瘦手掌高舉一支碧色玉簪。那簪子在透過高窗的晨光裡流轉著妖異幽光，簪頭鸞鳥的眼睛竟嵌著兩點猩紅瑪瑙，宛如泣血。
滿殿死寂。張辰眯起眼，認出那是影子歸隱前夜留在護國寺塔林的舊物。
陸文淵聲音陡然拔高，刮過所有人的耳膜：“此乃前朝廢後沈氏遺物！其女蘇映雪，隱匿身份嫁入天家，實為前朝餘孽！”他猛地轉身，簪尖直指丹陛之側鳳座上的蘇映雪，嘶聲如夜梟，“蘇後之母沈氏，更是親手毒殺先帝的元凶！這支滴血鸞簪，便是鐵證！”
“轟——！”大殿徹底炸開。禦史台幾個老臣當場踉蹌，戶部侍郎打翻了笏板，驚惶私語彙成一片嗡嗡的聲浪。
“前朝沈後？！”“那蘇後她…”“陸相豈會妄言！”
張辰指節捏得泛白，龍椅扶手上的金漆被生生摳下一點碎屑。他目光如冰刀刺向陸文淵，尚未開口，身旁鳳座卻已傳來衣裙摩擦的簌簌聲。
蘇映雪站了起來。她甚至沒看陸文淵，隻一步一步走下丹陛，綴著明珠的鳳履踏過金磚，清脆的聲響奇異地壓住了滿殿喧囂。她在陸文淵麵前站定，目光落在那支玉簪上，忽然伸手。
陸文淵下意識一縮。
“拿來。”蘇映雪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陸文淵老臉抽搐，終是遞出。眾目睽睽之下，蘇映雪捏著那支玉簪，指腹摩挲過簪尾一點細微的褐色舊漬。她抬起頭，環視殿中那些或驚疑、或恐懼、或幸災樂禍的麵孔，嘴角竟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鐵證？”她輕嗤一聲，手腕陡然發力！
“啪——！”
一聲脆響刺破大殿！碧玉鸞簪狠狠摜在金磚之上，瞬間四分五裂！翡翠碎片如冰淩四濺，一點鋒利的碎渣甚至彈起，擦過張辰垂落的龍袍下擺。
死寂。絕對的死寂。連陸文淵都驚得忘了言語。
蘇映雪俯身，從一地碎玉中拈起半截殘破的簪尾，那點褐色舊痕在斷口處顯得愈發猙獰。她抬眸，眼底燃燒著沉寂多年的火焰，聲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砸向陸文淵：
“陸文淵！你看清楚了！這簪上沾的，是我姨母——前朝沈皇後的血！”
陸文淵瞳孔驟縮，臉上血色瞬間褪儘。
“你問我母親？”蘇映雪逼近一步，鳳冠垂珠因激憤而劇烈搖晃，“我母親沈氏，不過是你陸家豢養的藥奴！她一生謹小慎微，何曾近過先帝禦前？倒是你！”她揚手，那半截染血的簪尾幾乎戳到陸文淵鼻尖，“為助你胞妹、當時的陸貴妃上位，你親手將劇毒‘牽機’灌入我姨母口中！就在冷宮那口枯井邊！這簪上的血，是她掙紮時被你按著頭撞上井沿所留！陸文淵，你毒殺親姐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
“妖…妖言惑眾！”陸文淵踉蹌後退，指著蘇映雪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子，“你…你血口噴人！證據！證據何在？！”
“阿彌陀佛。”
一聲蒼老平和的佛號自殿外傳來。緊閉的殿門被推開一道縫隙，晨光湧入，照亮了慧能法師枯瘦的身影。他雙手捧著一卷深褐色、邊緣磨損得厲害的厚重書冊，步履沉穩地踏入這修羅場般的朝堂。那冊子封皮上，《景隆起居注》五個褪色篆字赫然在目。
“陸大人要證據？”慧能法師行至殿中，目光悲憫如看泥淖掙紮的蟲豸。他枯槁的手指翻開沉重的書冊，停在其中一頁泛黃發脆的紙張上。殿內落針可聞，隻有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響。
“景隆二十三年，冬月十七，夜。”慧能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廢後沈氏崩於冷宮。宮人報，貴妃陸氏胞兄、吏部侍郎陸文淵酉時三刻曾入冷宮探視。”他指尖滑過一行模糊的墨跡，停在一處顏色明顯不同的暗褐字痕上，“此頁下方，有沈後以血為墨，指認陸文淵逼其飲下毒湯的遺書。血字雖被有心人刮去大半，然‘陸’字殘痕猶在，其怨戾之氣，老衲誦經三十載亦未能化解分毫。”
陸文淵如遭雷擊，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不夠？”
一道嘶啞如砂紙摩擦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從陸文淵身後、那片蟠龍柱投下的最濃重的陰影裡響起！
所有人悚然回頭。
隻見那片死寂的陰影竟如水波般扭曲蕩漾，一個全身包裹在玄色鬥篷裡的身影，如同從幽冥中剝離出來，無聲無息地凝實在陸文淵背後一步之遙。兜帽低垂，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他左手隨意垂著，右手卻握著一柄通體烏黑、毫無光澤的短匕，匕首尖端，一滴濃稠的血液正緩緩凝聚、滴落，“嗒”地一聲，砸在金磚上，暈開一小朵刺目的花。
是影子！他竟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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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大人，”影子的聲音比那滴落的血更冷，“當年替你端著那碗‘牽機’湯，親手撬開沈後牙關的內侍劉福海……”他微微歪頭，兜帽下的黑暗似乎鎖定了陸文淵瞬間僵直的脖頸，“需不需要我把他那雙沾滿主子血的手，替你斬下來，送到眼前仔細看看？”
無形的殺氣瞬間扼住了陸文淵的喉嚨！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雙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倒在地，官帽滾落，露出灰白散亂的頭發，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腥臊氣彌漫開來。
“陛…”陸文淵涕淚橫流，掙紮著想去抓張辰的龍袍下擺，“陛下！饒命！是…是…”
“報——！！！”
淒厲的嘶吼如同瀕死野獸的哀嚎，驟然撕裂了大殿內凝固的空氣！一名渾身浴血、甲胄破碎的傳令兵連滾帶爬地撞開殿門，撲倒在金磚之上，身後拖出一道長長的、刺目的血痕。他頭盔早已不知去向，臉上糊滿血汙和塵沙，隻有一雙眼睛因極致的恐懼和絕望而瞪得滾圓。
“榆…榆林塞！榆林塞破了！”他嘶聲力竭，每一個字都像在噴吐著血沫，“慕容燕！是慕容燕！她…她帶著草原十八部…還有海寇！裡應外合…破了關城！秦…秦將軍身中七箭…墜…墜下城牆！弟兄們…快死光了！烽火…烽火全斷了！蠻騎…蠻騎朝著龍興方向…殺…殺過來了啊——！”
最後一聲慘叫耗儘了他所有力氣，傳令兵頭一歪，徹底昏死過去。他背上，一支折斷的狼牙箭羽，正隨著他微弱的呼吸輕輕顫動。
死寂。
比陸文淵癱倒時更徹底的死寂。隻有那支染血的斷箭，在死寂中微微顫動。
張辰緩緩從龍椅上站起，玄色龍袍無風自動，獵獵作響。他看也沒看地上癱軟如泥、屎尿齊流的陸文淵，目光如出鞘的絕世凶刃，越過破碎的玉簪碎片，越過慧能法師手中那卷染血的《起居注》，越過影子腳下那滴刺目的血花，死死釘在殿門外那片驟然變得灰暗的天空。
“擂鼓。”張辰的聲音不高，卻像沉雷碾過金殿的每一寸磚石，震得所有人心膽俱裂。
“聚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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