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裡彌漫著濃重的草藥味，與皮革、鐵鏽的氣息混雜在一起，是這片亂世營地特有的氣味。張辰坐在主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粗糙的木案邊緣，發出沉悶的噠噠聲。案上攤開的，是江南陸氏家主陸文淵帶來的“結盟書”，墨跡淋漓，許諾十萬石糧食，條件卻刺眼——聯姻，迎娶陸氏嫡女。
“張將軍少年英傑，如朝陽初升。”陸文淵的聲音帶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溫軟腔調，笑容無懈可擊，像一張精心描繪的麵具，“我陸氏百年望族，根基在江南，糧秣豐足。若能與將軍結此秦晉之好，豈非天作之合？十萬石糧，不過區區見麵禮，此後江南，便是將軍穩固的後方基石。”他輕輕呷了一口粗陶碗裡的劣茶，姿態依舊優雅，仿佛飲的是雨前龍井。
諸葛明坐在張辰下首，羽扇輕搖，臉上是慣常的淡泊笑意，目光卻銳利如針，穿透陸文淵溫文的表象。“陸公厚意，令人感佩。然十萬石糧，解燃眉之急固然是大善，可這聯姻……將軍誌在重整山河，戎馬倥傯，恐非陸氏嬌女良配，耽誤了小姐終身，豈非我等的罪過？”他語速平緩，字字卻如投石入水，意在試探這“基石”下是否埋著鎖鏈。
張辰沒說話，目光沉沉地落在結盟書上那刺目的“聯姻”二字上。十萬石糧的誘惑巨大，足以讓掙紮求存的軍隊喘過一口氣。但代價……他腦中閃過蘇映雪在傷兵營裡熬紅的雙眼，那雙總是沉靜卻蘊藏堅韌力量的眼睛。心口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得發慌。帳內的空氣凝滯下來，隻有陸文淵茶碗蓋輕碰的細微聲響。
“將軍，”陸文淵放下茶碗，笑容紋絲不動，聲音卻壓低了幾分，帶著蠱惑，“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待將軍他日龍騰九天，坐擁四海，那時何愁沒有紅顏知己？眼下這十萬石糧，便是數千兒郎的性命，是將軍逐鹿中原的底氣啊！陸家所求，不過是一個名分，一個未來國丈的虛名罷了。將軍，這筆買賣，穩賺不賠。”他身體微微前傾，眼神灼灼地盯著張辰，仿佛要將他看穿。
張辰的手指猛地收攏，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他抬起眼，迎上陸文淵的目光，聲音低沉沙啞：“陸公，此事……”
“將軍！”帳外突然傳來秦山刻意拔高的粗獷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蘇姑娘那邊……有急事請您過去一趟！說是……說是新配的傷藥出了點岔子，要您親自去瞧瞧！”
張辰心中猛地一鬆，旋即又是一緊。他霍然起身，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焦慮：“諸葛先生，陸公，失陪片刻！軍中醫藥事大，耽擱不得！”不等陸文淵回應，他已大步流星地掀開厚重的帳簾，刺眼的陽光瞬間湧入，又被隔絕在外。
藥廬裡彌漫著比軍帳更濃鬱、也更純粹的草藥苦香。蘇映雪背對著門口，正低頭小心地碾磨著石臼裡的藥材，纖細的肩胛骨在粗布衣衫下顯出清晰的輪廓。陽光透過蒙塵的窗紙，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朧的光暈。
張辰停在門口，呼吸還帶著帳中鬱結的急促。“映雪？”
蘇映雪沒有回頭，動作依舊平穩，隻是聲音輕輕的，像羽毛拂過心尖：“他走了？”
“諸葛先生陪著。”張辰走近幾步，看著她專注的側影，“秦山說你……”
“是我讓秦大哥去喊你的。”蘇映雪終於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過身。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是連日勞心勞力的痕跡，但那雙眼睛依舊清澈沉靜，像深秋的潭水。她抬起手，從梳得一絲不苟的烏發間，緩緩取下一支釵子。
那並非金玉打造，隻是一支樸素的銀鳳釵，鳳首的線條簡潔流暢，帶著歲月摩挲出的溫潤光澤。她將釵子輕輕放在旁邊堆滿藥材的破舊木桌上，動作珍重。
“這釵子，是我母親留下的唯一念想。”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委屈，沒有控訴，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她走時跟我說，女兒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為富貴折腰，不為強權屈膝。‘寧共死，不辱節’。”最後六個字，她念得極輕，卻字字如金玉墜地，砸在張辰心頭。
張辰的目光死死鎖在那支小小的銀鳳釵上。它躺在雜亂的草藥堆裡，那麼不起眼，卻又那麼刺眼。陸文淵那張溫文爾雅卻隱含算計的臉，那十萬石糧的巨大誘惑，還有那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所有的權衡利弊，在“寧共死，不辱節”這六個字麵前，瞬間被碾得粉碎。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他一步跨前，大手緊緊抓住了蘇映雪微涼的手腕。
“我張辰在此立誓！”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迸發出來，帶著鐵與血的分量，“若負蘇映雪，教我亂箭穿心，死無葬身之地！若為苟安前程，以你為瓦礫踐踏，教我身敗名裂，永墜阿鼻地獄！”他抓得那樣用力，仿佛要將自己的決心烙進她的骨血裡。
蘇映雪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但她沒有掙紮，隻是抬起眼，靜靜地望著他。那雙清澈的眸子裡，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又融化開去，最終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柔光，帶著無聲的信賴和托付。她微微勾起唇角，一個極淡卻足以照亮整個昏暗藥廬的笑容悄然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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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你。”她輕輕地說，反手也握住了他粗糙的大手，掌心相貼，傳遞著無聲的暖流。
夜幕降臨，營地點起了篝火。為了“慶賀”陸氏使者遠道而來，也為了衝淡白日聯姻提議帶來的微妙氣氛，一場簡陋的夜宴在營地中央的空地上鋪開。火堆劈啪作響，烤肉的油脂滴落，滋滋地騰起白煙。將士們粗豪的笑罵聲、勸酒聲此起彼伏。張辰坐在主位，蘇映雪安靜地坐在他身側稍後一點的位置，諸葛明陪在陸文淵旁邊，談笑風生。
陸文淵端著粗陶酒碗，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容，向張辰敬酒：“張將軍，白日所議，還望將軍細細思量。江南糧倉，翹首以待。陸氏一門榮辱，儘係於將軍一念之間。”他語氣溫和，話語中的分量卻不容忽視。
張辰舉起酒碗，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跳躍，眼神深邃難測：“陸公美意，張某心領。隻是婚姻大事，關乎女子終身，更關乎道義信諾，非十萬石糧可易。此事，容後再議。”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的嘈雜，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陸文淵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陰霾，快得讓人以為是火光跳躍的錯覺。他隨即又笑了起來，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遺憾和無奈：“將軍重情重義，令人欽佩。也罷，此事……確實急不得。是陸某心切了。”他仰頭將碗中渾濁的酒液一飲而儘，姿態依舊從容。
宴席的氣氛在諸葛明的周旋下重新變得熱絡。酒過三巡，陸文淵似乎有些微醺，他扶著桌案站起身，臉上帶著謙和的笑容，朝著張辰和蘇映雪的方向微微躬身：“今日得見將軍與蘇姑娘情深義重，實乃人間佳話。陸某借花獻佛，敬二位一杯，願二位白首同心，福澤綿長。”他步履似乎有些不穩，朝著張辰這邊走來。
火光映照著他溫雅的臉龐，那笑容在搖曳的光影下，莫名地透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詭異。蘇映雪坐在張辰側後方，她的目光無意間落在陸文淵垂下的寬大袖口上。就在他舉杯向前，衣袖隨著動作微微晃動的刹那——
一道極其細微、冰冷銳利的反光，自他袖口深處一閃而逝！
那絕不是玉佩或尋常飾品的光芒。那是金屬，是淬了毒的、鋒刃才會有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幽冷寒芒！
蘇映雪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的血液瞬間湧向頭頂，又在刹那間凍結成冰。她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已經驅動了她！陸文淵已走到近前，酒杯遞向張辰，臉上還掛著那虛偽的、令人作嘔的笑容。就在他手腕極其隱蔽地一翻，袖中那點致命的寒星即將如毒蛇吐信般刺出的千鈞一發之際——
“小心！”蘇映雪爆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身體如同離弦之箭，不顧一切地朝著張辰身側猛撲過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凝固。喧囂的宴席聲浪驟然遠去，隻剩下篝火燃燒的劈啪聲在死寂中無限放大。張辰聞聲愕然轉頭，隻看到蘇映雪那張瞬間褪儘血色的臉，和她眼中映出的、一點急速放大的、淬著幽藍的冰冷寒光！
陸文淵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識破的陰狠與猙獰。他袖中的手不再隱藏，猛地向前一遞！那支通體烏黑、唯有尖端一點幽藍閃爍的細長毒簪，像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撕裂空氣，帶著刺耳的尖嘯，目標赫然是張辰毫無防備的咽喉！
蘇映雪用儘全身力氣撲在了張辰身側，她纖細的身體成了他唯一的屏障。她的眼中隻有那點致命的藍芒，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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