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未立刻去扶她。他靜靜地看著這個在絕境中掙紮、此刻終於找到一絲依靠而崩潰哭泣的女子,看著她單薄的脊背在抽泣中劇烈起伏。窗外的寒風,似乎在這一刻也變得柔和了些許,輕輕拂動著低垂的錦簾。
華佗手中的金針,依舊在蔡邕胸前微微顫動著,發出幾不可聞的嗡鳴。那微弱而頑強的生機,仿佛也在這片初破冰河的金色微光裡,悄然地、艱難地搏動著。
聽雪彆苑的夜,被一種沉甸甸的、名為“訣彆”的死寂壓得透不過氣。濃得化不開的藥香也掩蓋不住生命流逝的氣息。錦帳低垂,燭台上幾支殘燭搖曳著昏黃的光,將拔步床榻上蔡邕枯槁的麵容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風中殘燭。
華佗已於黃昏時分搖著頭離去,留下數枚金針依舊顫巍巍地紮在蔡邕胸前幾處大穴,卻再也激不起半分生機的漣漪。這位飽經滄桑、名滿天下的大儒,此刻氣若遊絲,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隻有喉間偶爾發出極其細微的、如同遊絲將斷的“嗬嗬”聲。
蔡琰跪在榻邊,緊緊握著父親那隻冰冷枯瘦的手,淚水早已流乾,紅腫的眼眶裡隻剩下木然的絕望和深入骨髓的哀慟。她的指尖冰涼,身體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仿佛靈魂的一部分正隨著父親的生命一起,無可挽回地消逝。
我屏息立於床尾,玄色常服在燭光下顯得格外沉凝。看著油儘燈枯的蔡邕,看著形銷骨立的蔡琰,心中亦是沉痛如鉛。這位曾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老人,終究沒能熬過雁門關的酷寒與驚悸。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蔡邕那緊閉的眼皮,極其艱難地顫動了幾下。深陷的眼窩裡,那雙曾經睿智如星的眼眸,費力地睜開了一條縫隙。目光渾濁、黯淡,卻帶著一種回光返照般的、驚人的執念,艱難地在床榻間搜尋著。
“琰…琰兒…”聲音微弱如同蚊蚋,卻清晰地刺破了死寂。
“父親!女兒在!女兒在!”蔡琰如同被電流擊中,猛地撲到榻前,泣不成聲地將臉貼在父親冰涼的手背上。
蔡邕枯瘦的手指,竟奇跡般地微微動了動,仿佛想抬起,卻終究無力。他的目光艱難地移動,越過女兒淚痕斑駁的臉,落在了床榻另一側那如山嶽般沉靜的身影上。
“大…大將軍…”蔡邕的嘴唇蠕動著,每一個音節都耗儘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他深陷的眼窩死死盯住我,那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托付江山的沉重,有臨終的懇求,更有一種看透世事的悲涼與不舍。他藏在錦被下的另一隻手,極其費力地、一點一點地從枕下摸索著,終於,扯出了一角明黃色的絹布——正是那日羅業所見,帶著模糊墨跡的絹角。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這一角黃絹,連同女兒冰冷的手,一起,顫抖著、卻無比堅定地,推向羅業的方向!那渾濁的眼神,死死鎖住我,無聲的呐喊穿透了生死:“托付!將她…托付給你!”
我心頭劇震!我讀懂了那眼神中所有的未儘之言。蔡邕自知大限已至,最放不下的,便是這孤苦無依、才情絕世卻又命運多舛的愛女!在生命的儘頭,他選擇將蔡琰,連同那可能牽涉宮闈秘辛的黃絹或許是他對漢室最後的忠忱與無奈),一並托付於我這手握重兵、威震北疆的大將軍!這是絕望中的孤注一擲,亦是父親能為女兒鋪就的最後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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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我毫不猶豫,上前一步,伸出寬厚溫暖的手掌,穩穩地、鄭重地接過了蔡邕那隻枯瘦冰冷、托著女兒手背的手!也將那沉甸甸的托付與黃絹,一把握在了掌心!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我羅業在此!叔父之所托,業…銘記於心!必不負所望!”
感受到我掌心傳來的堅定力量與灼熱溫度,蔡邕眼中那最後一絲緊繃的、如同遊絲般的執念,終於緩緩鬆弛下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如釋重負的笑意,艱難地在他灰敗乾裂的唇角漾開。他不再看我,渾濁的目光溫柔地、無限眷戀地凝注在女兒那張淒楚欲絕的臉上。
“拜…拜…”他嘴唇翕動,氣若遊絲,卻固執地吐出這兩個字。目光在我與蔡琰之間,艱難地、充滿期盼地來回移動。
蔡琰渾身劇顫!瞬間明白了父親最後的心願!在父親彌留之際,他要親眼看著女兒終身有靠!他要以這天地為證,殘燭為憑,在這冰冷的病榻前,完成最後的托付!巨大的悲痛與茫然瞬間將她淹沒,她下意識地看向我。
我眼中閃過一絲痛楚的明悟,隨即化為磐石般的堅定。我握著蔡琰冰涼顫抖的手,毫不遲疑,麵向氣息奄奄的蔡邕,拉著蔡琰,屈膝跪倒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一拜天地!”我的聲音低沉而肅穆,如同古老的誓言,在這生死交割的靜室中回蕩。兩人對著虛空,深深叩首。
“二拜高堂!”我拉著蔡琰,轉向床榻上那位用儘最後力氣睜著眼睛、見證這一切的老人,再次叩首。蔡琰的額頭重重觸地,壓抑的嗚咽終於衝破喉嚨。
“夫妻對拜!”我與蔡琰相對,彼此的目光在昏黃的燭光與淚水中交彙。我眼中是沉甸甸的責任與守護的承諾,她眼中是無儘的悲慟、惶惑,還有一絲絕境中抓住浮木的茫然依從。兩人深深對拜。禮成!
沒有紅燭高照,沒有鳳冠霞帔,沒有賓客滿堂。唯有殘燭搖曳,藥氣縈繞,一位彌留老人渾濁而欣慰的目光,作為這場特殊婚禮的唯一見證。
我起身,取過榻邊小幾上備著的兩盞清水無酒,以水代酒)。一盞遞給淚眼婆娑、渾身顫抖的蔡琰,一盞自持。
“合巹!”我低聲道,手臂繞過蔡琰纖細冰涼的手臂。兩盞清水微微傾斜,即將交融。
就在清水將觸未觸的瞬間——蔡琰的目光越過杯盞,落在父親臉上。
蔡邕唇邊那抹釋然的笑意,如同水墨般徹底定格、凝固。他深陷的眼窩中,最後一絲微弱的光芒,如同燃儘的燈芯,倏然熄滅。那隻被我握著、尚存一絲餘溫的枯手,徹底失去了所有力量,軟軟地垂落下來。緊攥著的黃絹一角,也隨之飄落在冰冷的錦被之上。
“父——親——!”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悲鳴,如同孤凰泣血,撕裂了彆苑死寂的夜空!蔡琰手中的杯盞“當啷”一聲摔落在地,清水四濺!她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癱軟下去!
我眼疾手快,一把將她冰冷顫抖的身軀攬入懷中!他緊緊抱著懷中這具瞬間失去所有生機、隻剩下無儘悲慟與絕望的軀體,目光沉重地投向床榻。
蔡邕,這位漢末大儒,帶著對愛女最後的牽掛與一絲托付得成的釋然,溘然長逝。枕邊,那張名動天下的焦尾琴,一根孤零零的斷弦,在穿窗而入的夜風裡,發出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哀絕的輕顫嗡鳴。
我收緊了臂膀,懷中蔡琰冰冷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淚水迅速浸濕了我胸前的衣襟。我低下頭,下頜輕輕抵在她冰涼散亂的發頂,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悲傷與無助。我抬起另一隻手,極其輕柔地拂過她顫抖的脊背,動作笨拙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暖意,如同寒夜裡唯一不滅的星火,無聲地傳遞著一個訊息:從此刻起,她不再是孤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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