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陽官署那場決定中原命運的軍議餘溫尚在,勝利的藍圖剛剛鋪展,冰冷的現實卻如同深秋最凜冽的霜刃,猝不及防地斬向意氣風發的我。
軍議散去,燈火闌珊,當眾將帶著各自的使命魚貫而出,喧囂退去,堂內唯餘炭火劈啪。左下首席位,那裹在厚重玄色大氅裡的清瘦身影,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向前一傾!
“噗——!”一口觸目驚心的暗紅鮮血,如同盛開的、不祥的曼陀羅,狂噴在冰冷的地磚上!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
“軍師——!”侍立在側的親兵發出撕心裂肺的驚呼,撲上前去。
我猛然驚醒,臉上的威嚴與謀算瞬間凍結,化作一片驚駭的空白!一個箭步衝下主位,幾步搶到郭嘉身邊,隻見那張蒼白如紙的臉上,此刻已無一絲人色,唯有嘴角殘留的殷紅刺得人雙目生疼。郭嘉的身體在親兵的扶持下依舊軟軟地向下滑落,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聲,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斷絕。
“奉孝!奉孝!”我半跪於地,一把扶住郭嘉單薄得如同枯枝的肩膀,入手處一片滾燙!那溫度灼燒著他的掌心,更灼燒著他的心!白日裡那強行壓下的咳嗽,那染血的手帕,那深潭般眼眸中竭力閃爍的智慧之光……原來早已是油儘燈枯前的最後燃燒!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冰冷的寒意瞬間壓住了我,比麵對千軍萬馬、比延津血戰最危急的時刻,更甚百倍!
“來人!快來人!”我的聲音因極度的驚怒和恐懼而變調,如同受傷的雄獅在咆哮,“傳軍醫!立刻!馬上——!”
一時間,黎陽城內最好的軍醫被連拖帶拽地拎到了帥府。帳內燭火通明,映照著郭嘉毫無生氣的臉。老軍醫的手指搭在那細若遊絲的腕脈上,眉頭越鎖越緊,臉色也越來越凝重,最後化作一片灰敗的絕望。他顫抖著收回手,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麵前,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磚上:“主公……軍師……軍師此乃痼疾沉屙,深入肺腑,邪毒熾盛,耗竭真元……非……非黎陽所能為……恐……恐……”後麵的話,他抖如篩糠,再不敢說出口。
“廢物!”我目眥欲裂,一腳踹翻麵前的矮幾,杯盞碎裂一地!狂暴的殺氣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壓得人喘不過氣。但我看著榻上那微弱起伏的胸膛,看著那曾經算無遺策、如今卻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摯友,強行壓下了焚天的怒火。不能亂!此刻絕不能亂!
“備車!最好的車!最厚的錦褥!立刻!”我的聲音冰冷如鐵,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張繡!張繡兄長何在?!”
“末將在!”早已聞訊趕來、候在門外的張繡應聲而入。他同樣麵色凝重,白日裡車騎兒與許褚那撼天動地的對撼猶在眼前,此刻軍師驟然垂危,更讓他心頭壓上了巨石。
他看著榻上氣息奄奄的郭嘉,又下意識地按了按自己肋下——那裡厚厚的繃帶下,是初陣時被許褚那狂暴一抓震裂的數根肋骨,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隱痛。軍師是為大局殫精竭慮至此?還是因自己初戰不利,致軍師不得不殫精竭慮?複雜的情緒在他眼中交織。
“著你本部最精銳的五百親衛!”羅業盯著張繡,目光如刀,“你與我同車,星夜兼程,護送軍師回鄴城!沿途州縣,膽敢有絲毫延誤阻攔者,殺無赦!我要他活著回到鄴城!活著——!”最後兩個字,我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瘋狂。
“末將遵命!定保軍師無恙!”張繡抱拳,甲葉鏗鏘,眼神決絕。肋下的劇痛被他強行壓下,此刻,護衛軍師平安抵達鄴城,就是他唯一的使命。
幾乎是命令下達的同一時刻,另一道以我名義發出、蓋著大將軍府令大印的緊急文書,如同插上了翅膀的死亡宣告,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飛向冀、並、徐三州的每一個角落,飛向每一座城池、每一個郡縣、每一個可能的鄉野角落:
>“三州牧守、郡縣官吏、鄉野賢達聽令:
>軍師祭酒郭嘉,國之柱石,積勞成疾,沉屙難起!
>今懸重賞,遍求天下良醫:
>凡有能妙手回春,愈軍師之疾者,賞萬金,封萬戶侯!
>通曉岐黃,獻奇方良藥者,賞千金,授官顯爵!
>知悉名醫蹤跡,舉薦有功者,賞百金!
>三州境內,無論官民,無論貴賤,但有隱匿不報、延誤時機者,立斬不赦!族誅連坐!
>此令,十萬火急!即刻執行!”
冰冷的文字,帶著羅業傾儘三州之力的瘋狂意誌,帶著對郭嘉性命最沉重的賭注,如同無形的風暴,瞬間席卷了整個北國大地!金錢、爵位、誅族……赤裸裸的利誘與最殘酷的威脅交織在一起,隻為網羅那渺茫的一線生機!鄴城、晉陽、下邳的城門連夜洞開,信使如離弦之箭射向四麵八方;無數郡縣官吏被從睡夢中驚醒,惶惶然點起火把,敲響衙鼓,將懸賞令張貼到每一個角落;深山的獵戶、江湖的遊醫、隱世的方士……無數人的命運,因這一紙文書而驟然改變。有人看到了潑天的富貴,有人感到了徹骨的寒意,更有人懷揣著秘方或線索,在黑暗中匆匆啟程,奔向那決定著生死的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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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寒風刺骨。黎陽北門轟然洞開。一輛特製的、內部鋪著厚厚錦褥、四壁釘著防震皮氈的寬大馬車,在數十支熊熊火把的映照下,如同離弦之箭,衝入無邊的黑暗!拉車的四匹神駿戰馬口吐白沫,在馭手拚命的鞭策下奮蹄狂奔。五百西涼精騎,在張繡心腹將領的率領下,如同沉默的鐵流,護衛在馬車前後左右,甲胄在火光下泛著幽冷的寒光。
車廂內,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郭嘉被厚厚的錦被包裹著,安置在最柔軟的錦褥之上,身體隨著馬車的顛簸而微微起伏,如同狂風中的落葉。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氣都伴隨著胸腔深處痛苦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嘶鳴,間或夾雜著幾聲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劇咳,每一次咳嗽都帶出星星點點的血沫,濺在潔白的錦被上,如同雪地落梅,刺目驚心。我半跪在榻邊,緊緊握著郭嘉一隻冰涼的手,試圖將自己滾燙的體溫傳遞過去。
張繡全身披掛,按刀坐在車廂角落,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像。他刻意挺直腰背,不讓肋下的劇痛影響自己的警覺。銳利的目光透過車窗縫隙,警惕地掃視著外麵飛速倒退的黑暗輪廓。
每一次大的顛簸,都讓馬車劇烈搖晃,郭嘉的氣息便隨之紊亂一分,張繡的心也跟著提到嗓子眼,肋下的傷口更是傳來陣陣鑽心的刺痛,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唯有握刀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車廂內隻有車輪碾壓官道的隆隆聲、戰馬粗重的喘息聲、郭嘉那令人心碎的微弱呼吸與咳嗽聲,以及我壓抑的、沉重的呼吸。
“水……”一聲極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呻吟,從郭嘉乾裂的唇間溢出。
我如同聽到了天籟,猛地一震,幾乎是撲向旁邊溫著的小炭爐,手忙腳亂地倒出半盞一直溫著的參湯。他小心翼翼、近乎虔誠地托起郭嘉的頭。那曾經運籌帷幄、指點江山的頭顱,此刻卻輕飄飄的,仿佛沒有一絲重量。他顫抖著將溫熱的參湯一點點喂入郭嘉口中。大部分都順著嘴角流下,染紅了錦被,隻有極少一點滑入喉中。
“奉孝……堅持住……鄴城……快到了……”我的聲音沙啞,帶著從未有過的脆弱和懇求,“天下名醫……我已下令去尋……你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他像是在安慰郭嘉,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郭嘉的眼睫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那曾經深邃如淵、洞悉世事的眼眸,此刻卻蒙著一層灰翳,渙散而無神。他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卻隻有微弱的氣流和血沫湧出。
“奉孝!”張繡忍不住低呼一聲,身體前傾。郭嘉的目光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移動,先是落在我布滿血絲、充滿恐懼與痛楚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那渙散的瞳孔深處,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難以捕捉的歉意與……訣彆?隨即,目光又極其緩慢地移向張繡,落在他緊按肋下、因強忍痛楚而微微顫抖的手上,以及他蒼白卻寫滿堅毅的臉上。乾裂的嘴唇再次艱難地動了動,最終,隻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再次緩緩闔上。
“軍師!軍師!”張繡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不顧肋下劇痛,單膝跪到榻邊。
“彆慌!還有氣!”我低吼著,手指顫抖著探到郭嘉鼻下,感受到那微弱卻依舊存在的氣息,才稍稍鬆了口氣,但心頭的巨石卻壓得更沉。
馬車在無邊的黑夜中瘋狂奔馳,如同漂浮在驚濤駭浪中的孤舟。車外是呼嘯的寒風和護衛騎兵沉悶急促的馬蹄聲,車內是死神的腳步在無聲逼近。時間,從未如此漫長而殘酷。
“呃——!”昏迷中的郭嘉身體猛地一弓,又是一大口暗紅的淤血噴了出來!氣息瞬間變得更加微弱!
“停車!快停車看看!”張繡厲聲朝外吼道,同時不顧一切地撲到榻前,和我一起扶住郭嘉軟倒的身體。劇烈的動作牽動了他的肋傷,劇痛讓他眼前一黑,悶哼一聲,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
馬車驟停。護衛的騎兵緊張地圍攏過來,火把的光芒在寒風中搖曳不定,照亮車廂內一片狼藉和兩張慘白的臉。
“奉孝……奉孝……”我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他徒勞地擦拭著郭嘉嘴角不斷湧出的鮮血。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在騎兵引導下衝到車旁,滾鞍下馬,聲音因激動和疲憊而嘶啞:“主公!鄴城急報!有……有醫者揭榜!乃譙郡名醫,姓華名佗,字元化!其人已至鄴城!言……言或有法可試!”
“華佗?!”我眼中瞬間爆發出絕處逢生的光芒!這個名字,如同穿透厚重烏雲的一道驚雷!“快!全速!全速趕回鄴城!快——!”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絕望的寒夜中重新點燃。馬車再次啟動,以更加瘋狂的速度衝向北方。張繡強忍著肋下撕裂般的劇痛,再次挺直腰背,目光死死盯著窗外漸露的魚肚白。地平線上,鄴城那巍峨的輪廓,在熹微的晨光中,如同最後的希望燈塔,隱隱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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