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的喧鬨聲瞬間低了下去。所有頭領,無論喝酒的、吃肉的,動作都慢了下來,無數道目光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在羅業身上。篝火劈啪作響,氣氛再次變得微妙而緊張。
我放下手中的酒碗,目光坦蕩地迎向張燕探究的眼神,聲音清晰而沉穩,穿透了篝火的劈啪聲:“張帥快人快語,羅某亦不繞彎子。此來太行,隻為一事:請張帥下山,共襄盛舉,還這河北大地,一個朗朗乾坤,予這太行百萬兄弟,一條堂堂正正的活路!”
“下山?”張燕濃眉一挑,臉上那豪爽的笑容淡去,代之以一絲冷峭,“下山去做什麼?是去給大將軍當馬前卒,替大將軍攻城略地,擋箭挨刀?還是去鄴城,做那籠中之鳥,任人拿捏?”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錐,帶著積年的怨憤與警惕,“當年朝廷招安,許我平難中郎將!結果如何?不過是借我黑山之力去擋黃巾的刀!還許我並州牧!結果呢?是想驅虎吞狼,讓我去匈奴拚個你死我活!諸侯之言,輕若鴻毛!這太行山,才是我張燕和十萬兄弟的安身立命之所!下山?嗬嗬,大將軍,這笑話可不好笑!”他身後的孫輕等人,更是麵含冷笑,手按刀柄。
“張帥!”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廳中所有雜音,“我非朝廷,亦非漢帝!”目光如炬,掃過張燕身後那些麵有菜色、衣衫襤褸卻緊握刀槍的普通士卒身影,語氣沉痛而懇切:“我知黑山兄弟,十之八九,本非盜匪!乃是苛政如虎,豪強似狼,天災連年,活不下去的苦命人!是被逼無奈,才托庇於張帥麾下,嘯聚山林,隻為求一口活命之食!”
此言一出,廳內那些原本帶著敵意和冷漠的普通黑山士卒,不少人眼神微微波動。張燕的臉色也微微一變。
“嘯聚山林,劫掠為生,看似逍遙,實乃飲鴆止渴!”我的聲音愈發激昂,字字如重錘敲擊在每個人心頭,“劫掠所得,能養幾人?能養幾時?官軍年年進剿,縱使張帥神勇,擊退強敵,弟兄們傷亡幾何?山中苦寒,缺衣少藥,每年冬日,凍餓病死者又有幾何?妻兒老小,隨軍顛沛,提心吊膽,可有片刻安寧?!”
一連串錐心之問,如同冰冷的鋼針,刺破了黑山軍那層用剽悍偽裝起來的脆弱外殼。廳內一片死寂,唯有篝火燃燒的聲音劈啪作響。許多頭領低下了頭,一些老卒眼中更是泛起悲涼之色。張燕握著匕首的手,指節微微發白。
“張帥!”我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住張燕,“你統禦百萬之眾,是這百萬人的主心骨!你帶著他們殺出血路,在這太行山中掙得一方喘息之地,羅某佩服!但,你難道就忍心看著這百萬兄弟,世世代代背著‘山賊’的罵名,永遠躲在這深山老林,朝不保夕,永無出頭之日嗎?!”
“出路?”張燕猛地抬起頭,眼中血絲隱現,聲音帶著壓抑的嘶啞,“出路何在?!下山?何處能容我十萬黑山?!何處能給我十萬兄弟一口安穩飯吃?!何處能讓他們抬頭挺胸做人,而不是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他猛地將匕首插在麵前的烤鹿上,油脂四濺
“有!”我斬釘截鐵,聲震屋瓦,“我冀州!容得下!”
我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跳躍的火光中如同山嶽:“我羅業在此立誓!黑山兄弟下山,即為大漢子民,即為羅業袍澤!一視同仁,絕無二致!”
“願從軍者,入我營伍,按軍功授田、領餉!軍功卓著者,封侯拜將,光耀門楣!”
“願務農者,並,冀二州沃野千裡,劃撥無主荒地,分發農具、糧種,免賦三年,助其安家立業!”
“願做工者,鄴城、邯鄲、信都,工坊林立,憑力氣吃飯,按月支取工錢,養家糊口!”
“老弱婦孺,自有官府賑濟安置,開墾荒田,亦可領取口糧!孩童,送入官辦學塾,識文斷字,習得一技之長!他日成人,或為良民,或為國效力,前途光明!”
“至於張帥,”我目光炯炯,直視張燕,“帥才難得!羅某麾下,正在招賢納士,若張帥不棄,願以‘鎮北將軍’之位相托!統轄太行、常山、中山諸郡軍事!黑山精銳,仍歸張帥節製,整編為‘黑山營’,為國立功!張帥便是這百萬兄弟下山之後,最堅實的屏障與依靠!此非虛言,羅某可立文書盟誓,昭告天下!”
我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每一個承諾都清晰無比地砸在聚義廳內每一個人的心上!那些關於土地、軍功、工錢、學堂、安置的描繪,對於掙紮在生存邊緣的黑山軍民來說,無異於黑暗中的燈塔!許多士卒的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亮,連一些原本敵意深重的頭領,此刻也陷入了巨大的震動和沉思。
“鎮北將軍…黑山營…”張燕喃喃自語,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眼中神色複雜至極,有震動,有懷疑,更有一種深埋心底、幾乎被遺忘的渴望在瘋狂滋長!他何嘗不想讓兄弟們堂堂正正地活在陽光下?何嘗不想洗刷掉這“山賊”的汙名?我描繪的圖景,正是他內心深處無數次渴望卻又不敢奢望的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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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二十年的血火生涯,無數次被欺騙、被利用的經曆,早已在他心頭鑄就了厚厚的冰殼。他猛地灌了一大口烈酒,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試圖壓下心頭的悸動,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粗礪和嘲諷:“大將軍畫得好大一張餅!甜香撲鼻!可這餅,是畫在紙上的!我張燕活了幾十年,見的餅多了,可最後吃到嘴裡的,全是沙子!是刀子!”
他“砰”地將酒碗頓在桌上,渾濁的酒液濺出:“百萬兄弟的身家性命!豈能憑你大將軍一番空口許諾,便輕信下山?!若你羅業是第二個朝廷,我張燕豈不是成了葬送百萬兄弟性命的千古罪人?!這血海乾係,張某擔不起!”他身後的孫輕等人也紛紛附和,眼神重新變得凶狠。
就在這氣氛再次僵持緊繃,張燕心中天人交戰、疑雲密布之際,一個清越中帶著幾分憊懶的聲音,如同山澗清泉,悠悠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咳咳…”郭嘉輕輕放下手中一直把玩著的粗陶酒杯。他裹了裹身上的裘氅,似乎覺得廳內篝火雖旺,依舊有寒氣侵入骨髓。他並未直接反駁張燕,反而抬起那雙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眸子,帶著一絲奇異的悲憫,投向廳外那片被火光照亮的、擠滿了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的黑山婦孺老弱的角落。
“張帥,”郭嘉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張燕耳中,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嘉觀張帥席間所用酒器,雖粗陋,卻彆有一番古拙意趣。此物,非是尋常窯口所出吧?”
張燕一愣,沒想到郭嘉突然說起這個,下意識地看向自己麵前那隻缺了個小口的粗陶酒碗,碗壁厚實,釉色渾濁,碗底似乎還殘留著燒製時的泥痕。他皺眉道:“山野之物,就地取土,胡亂燒製,比不得鄴城的細瓷。先生問這作甚?”
“就地取土…”郭嘉輕輕重複了一句,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那粗糙的缺口,目光變得更加幽深,“嘉曾遊曆四方,略通陶藝。觀此碗胎土,色沉而雜,質粗而韌,隱有砂礫之痕…此土,非產自這太行深山的尋常黃土。倒像是…大河之畔,被洪水反複衝刷淤積的河泥?”
張燕握著酒碗的手猛地一顫!渾濁的酒液劇烈地晃蕩起來,幾滴濺落在他的手背上,滾燙。
郭嘉的聲音依舊平靜,如同在講述一個遙遠的故事,卻字字如針,刺入張燕塵封的記憶:“嘉還聽聞,二十年前,大河決於東郡白馬。濁浪滔天,千裡澤國。沿岸數十萬百姓,家園儘毀,流離失所…其時,有濮陽張氏一族,本為良善鄉紳,亦遭滅頂之災。族中一少年,目睹父母族人儘喪魚腹,僅以身免,懷血海深仇,流落他鄉…後輾轉入太行,憑一身肝膽,聚流民以抗暴政,始有今日黑山之勢…”
“夠了!”張燕猛地低吼一聲,聲音嘶啞破裂!他雙目瞬間變得赤紅,如同受傷的野獸,死死地瞪著郭嘉!那隻粗陶酒碗被他捏得咯咯作響,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廳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孫輕等人“噌”地站起,手按刀柄!車騎兒也猛地握緊了巨棒,肌肉賁張!
郭嘉卻恍若未覺,隻是輕輕歎了口氣,目光從張燕那因極度痛苦和憤怒而扭曲的臉上移開,再次落回那隻粗陋的酒碗,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悲涼:“此碗之土,想必是那少年於故園傾覆之際,倉皇逃離時,懷中僅揣的一捧故鄉之泥…輾轉千裡,血淚交織…最終在這太行山中,請匠人混入本地陶土,燒製成碗…日夜相對,以寄…故園之思?亡親之痛?”
“哐當!”一聲脆響!張燕手中的粗陶酒碗終究承受不住那沛然莫禦的悲憤與巨力,在他掌中轟然碎裂!尖銳的陶片深深刺入他的掌心,鮮血瞬間湧出,順著指縫滴落在他麵前的案幾上!他卻渾然不覺,隻是死死地盯著郭嘉,胸膛劇烈起伏,喉頭滾動,發出野獸般的嗬嗬之聲,眼中那滔天的恨意與深不見底的悲愴,再也無法掩飾!
這酒碗,是他心中最深的秘密,最痛的烙印!是他張燕之所以為“飛燕”,之所以要在這亂世中搏殺出一條血路的根源!竟被眼前這個看似病弱的書生,輕描淡寫地揭開了血淋淋的傷疤!
整個聚義廳,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張燕粗重的喘息聲和篝火劈啪的爆裂聲。所有黑山將士,包括孫輕在內,都震驚地看著他們的大帥,看著他掌中淋漓的鮮血,看著他眼中從未示人的巨大痛苦。他們跟隨張燕多年,隻知其勇悍絕倫,義薄雲天,卻不知其心底竟埋藏著如此慘烈的過往!那捧來自故園廢墟的泥土,那承載著血淚與思念的粗碗…此刻在眾人眼中,重若千鈞!
郭嘉緩緩起身,走到張燕麵前。他無視那懾人的殺氣與孫輕等人幾乎要噴火的目光,自袖中取出一方潔白的絲帕,輕輕放在張燕那流血的手掌旁邊。他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直抵靈魂深處的力量。
“張帥,故園之土,可鑄碗,可寄哀思。然,逝者已矣。您懷中揣著的,不應隻是這一捧冰冷的泥土和刻骨的仇恨。”他的目光掃過廳內那些麵黃肌瘦的孩童,掃過那些眼神麻木的老弱,最後落回張燕那張因痛苦而扭曲、卻依舊剛毅的臉上。
“您身後,是十萬活生生的性命!是十萬個活著的‘張燕’!他們,同樣有父母妻兒,同樣渴望一片能安心耕種的土地,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屋頂,一條能抬頭挺胸走的路!他們的根,他們的故園,他們的未來,皆係於張帥今日一念之間!”
“嘉知張帥心中疑慮如山。然,大將軍今日親至,非為招降納叛,實為解民倒懸!非為驅使爪牙,實為共造太平!亂世如爐,煉儘英雄肝膽。張帥是願帶著百萬兄弟,永遠做這太行山中的孤魂野鬼,守著故園一捧土,在無休止的廝殺劫掠中耗儘最後一絲氣血?還是願信大將軍一次,信這‘鎮北將軍’之位非虛,信那田畝、工坊、學堂非幻,帶著兄弟們下山,用您掌中之刀,腰間之劍,去搏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去為這百萬活著的親人,親手開辟一個真正的、有炊煙、有笑語、有希望的…新家園?!”
郭嘉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如同九天垂落的綸音,又如同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張燕心頭那層厚厚的、由血淚和背叛鑄就的堅冰之上!他不再是那個縱橫無敵的飛燕,不再是那個令諸侯膽寒的黑山大帥,仿佛又變回了二十年前那個在滔天洪水中失去一切、隻剩下滿腔悲憤與迷茫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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