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大將軍府的秋夜,沉靜得能聽見露水跌落在芭蕉葉上的微響。我獨坐書房,案頭堆疊的幽州屯田文牒攤開著,墨跡卻早已乾涸。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玉的溫潤,眼前揮之不去的,仍是稻香屯那扇緊閉的柴門,門後那雙古井般沉寂的眼眸,以及那不成調、如同嗚咽般斷斷續續的破碎琵琶聲。那聲音像冰冷的蛛絲,纏繞著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來窒息的鈍痛。
廊下傳來極輕的腳步聲,接著是門扉被小心推開的聲音鄒玉端著一碗尚冒著熱氣的參湯進來,身後跟著甄宓與曹憲。燭光下,玉兒的目光掃過我案前絲毫未動的文書,又落在我眉宇間揮之不去的陰鬱,輕輕歎了口氣,將湯碗放在案角。
“夫君,”她的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事緩則圓。鶯兒姑娘心結深重,非一日可解。你以大將軍之尊,親往勸說,在她看來,或許反是壓迫。不若……讓妾身等姐妹再去一趟?”
甄宓接口,聲音輕柔如羽:“是啊,夫君。女兒家之間,說話總歸便宜些。我們隻當是去探望一位故人,敘敘舊,說些體己話,不強求她答應什麼。”
曹憲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燭影裡,那雙沉靜的眸子望向我,帶著一種洞悉與理解的微光。她輕輕頷首,無聲地表達了支持。
我沉默良久。她們的話在理。我親自去,無論姿態放得多低,在那雙飽經亂世滄桑、看透世情的眼中,終究帶著上位者的烙印與無形的壓力。或許,同為女子,尤其是經曆過離散與掙紮的女子,更能觸碰到她心底那片冰封的柔軟。最終,我緩緩點頭,聲音乾澀:“……有勞你們了。隻是……莫要強求。”
次日午後,一輛並不起眼的青布油壁車,在數名低調護衛的隨行下,悄然駛出鄴城東門,沿著官道直奔稻香屯。車中坐著三位身份尊貴的夫人:鄒玉、甄宓、曹憲。
鄒玉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衣裙,氣質溫婉;甄宓則選了鵝黃衫子,明麗中帶著親和;曹憲則是一襲月白深衣,沉靜內斂。三人皆未著華飾,儘量收斂了身上的貴氣,如同尋常官宦人家的女眷出行。
再次來到那爬滿絲瓜藤的竹籬笆院前,景象與前日並無二致。小荷正在院中晾曬洗淨的粗布衣物,見到這輛陌生的馬車在門口停下,車門打開,三位氣度不凡、卻衣著素淨的女子依次下車,頓時又驚又疑,下意識地就想往屋裡跑。
“小荷姑娘莫慌,”鄒玉率先開口,聲音溫和如春風拂柳,帶著天然的親和力,“我們是從鄴城來,特意來探望鶯兒姑娘的。煩請通報一聲,就說……友人鄒氏、甄氏、曹氏來訪。”
小荷驚疑不定地看著這三位夫人,尤其是為首那位溫婉女子眼中毫無架子的暖意,讓她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轉身小跑著進了主屋。
片刻,那扇熟悉的、有些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來鶯兒依舊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裙,荊釵布裙,出現在門口。她清冷的目光掃過院外的三位夫人,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如同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寒霜。但當她的視線落在鄒玉臉上時,那冰封般的平靜似乎極其細微地波動了一下,一絲極淡、極快的驚詫掠過眼底。
“原來是幾位……夫人。”來鶯兒的聲音依舊平淡疏離,卻少了幾分前日麵對我時的冰冷決絕。
“鶯兒姑娘,彆來無恙?”鄒玉上前一步,笑容溫煦,如同鄰家姐姐,“貿然來訪,叨擾了。可否容我們進院中敘話?”她的目光掃過院內槐樹下那張簡陋的小桌和木墩,自然得如同拜訪一位真正的故交。
來鶯兒沉默片刻,目光在鄒玉溫婉的笑容、甄宓好奇而友善的打量、以及曹憲沉靜平和的麵容上停留片刻,終是微微側身,讓開了門:“寒舍鄙陋,幾位夫人若不嫌棄,請進。”語氣雖淡,卻已是允肯。
小荷連忙搬出僅有的幾個木墩,又用粗陶碗倒了三碗渾濁的茶水奉上。三位夫人毫不在意,坦然落座。甄宓甚至好奇地端起碗,小啜了一口,隨即微微蹙了下秀氣的眉頭,卻並未放下,反而笑道:“這茶……倒是彆有一番鄉野清味。”她的坦然和毫不做作,讓緊張的氣氛又緩和了幾分。
鄒玉的目光落在來鶯兒那雙指節微微變形、帶著勞作痕跡的手上,眼中掠過一絲真切的憐惜:“鶯兒姑娘,這些年……苦了你了。”
來鶯兒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眸中情緒,聲音平靜無波:“亂世浮萍,能得一方棲身之地,已是萬幸。何談辛苦。夫人言重了。”話語依舊疏離,卻不再像前日那般帶著冰冷的屏障。
“棲身之地……”鄒玉輕輕重複著,目光溫柔地掃過這簡陋卻整潔的小院,落在牆角那幾盆開得正盛的、不知名的野花上,“鶯兒姑娘將這陋室打理得如此潔淨雅致,可見蕙質蘭心,隨遇而安的心境。”她的讚賞真誠而不浮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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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鶯兒的手指無意識地撚了撚粗布的衣角,沒有接話。
甄宓放下茶碗,明麗的眼睛看著來鶯兒,帶著商賈之家特有的務實與直率:“鶯兒姐姐,恕宓兒直言。你在此處,雖得清淨,然終究是客居。賃人田地屋舍,終非長久之計。耕作之艱,柴米之費,姐姐一人操持,還要顧念小荷姑娘,豈是易事?”
她頓了頓,聲音放得更柔,“夫君他……是真心想補償。那城郊的彆院,並非囚籠。夫君說了,無需仆役如雲,隻求清淨自在。一應田產用度,皆由府中供給,姐姐隻需隨心度日,賞花弄琴,怡然自得。這豈不勝過在此處,日日為生計勞心費力?”
這番話直指現實困境,點破了來鶯兒看似平靜下的艱難支撐。來鶯兒身體似乎僵了一下,嘴唇抿得更緊。小荷在一旁聽著,忍不住偷偷看了自家姑娘一眼,眼中也流露出對甄宓話語中描繪景象的一絲向往。
“隨心度日?”來鶯兒終於抬眼,看向甄宓,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無儘蒼涼的弧度,“夫人可知,何為‘隨心’?鶯兒之心,早已隨洛陽城焚作飛灰,隨故人儘埋黃土。如今這副殘軀,不過行屍走肉,苟延殘喘罷了。魏公府的富貴清閒,於鶯兒而言,不過是另一副沉重的枷鎖。”她的話語平靜,卻字字浸透著深入骨髓的疲憊與絕望。
一直沉默的曹憲,此刻緩緩開口了。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如同冰泉滴落寒潭:“鶯兒姑娘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