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後,
劉青山站在宮家樓下的小院裡,望著二樓那扇緊閉的窗戶,隻覺得剛才的一切像一場夢。
深秋的風帶著花香拂過他的臉,他深吸一口氣,胸腔裡那顆心卻鼓噪得厲害,充滿了某種失而複得的、不敢置信的狂喜和期待。
又過了一會兒,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
劉青山立刻抬頭望去。
宮雪走了下來。
她換下那身家居的棉布裙子,穿上了一件鵝黃色的及膝連衣裙,襯得她原本蒼白的臉色有了幾分暖意。
頭發重新梳理過,柔順地披在肩上。
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既沒有笑容,也沒有之前的淚痕,隻有一種淡淡的、近乎平靜的疏離。但她肯換衣服下樓,本身就已經是一種無比明確的態度。
她走到劉青山麵前,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移開,聲音平淡:“走吧。”
“哎!好!”劉青山連忙應聲,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半步的距離,像個得到特赦令的囚徒,既興奮又不敢造次。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了宮家的小院,走進了滬上清晨明媚的陽光裡。
留下憂心忡忡、欲言又止的宮墨軒和秦雪婷兩人,站在客廳的窗前,看著他們一前一後、隔著微妙距離遠去的背影,老兩口的心緒那叫一個複雜翻騰,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混雜在一起,竟品不出個確切滋味。
秦雪婷的手無意識地緊緊攥著窗簾一角,指節都有些發白。
她看著女兒那挺得筆直卻依舊顯得單薄的背影,胸口堵得發慌。
一方麵,她看到女兒終於肯走出房門,這讓她揪緊了兩天的心,總算稍稍鬆了一口氣,仿佛瀕死的人終於吸進了一口氧氣。
出去走走也好,總比悶在家裡哭壞了身子強……
可這口氣剛鬆下去,另一股更沉重、更尖銳的憂慮便立刻攫住了她!
這口氣鬆得極其不安,甚至帶著負罪感。
他們這算是……和好了?
這個念頭讓她心驚肉跳。
就這麼輕易地……原諒他了?
那以後呢?以後他是不是就更覺得小雪好拿捏、好欺負了?
旁邊的宮墨軒,眉頭鎖成了深深的“川”字,手裡的報紙早已被捏得變了形。
他看著那並不同步的兩個身影消失在巷口,重重地歎了口氣,聲音沉鬱:“唉……這可如何是好?”
“你問我,我問誰去?”秦雪婷瞪著眼睛說道,眼圈兒紅紅的。
宮墨軒被噎得臉色發青,悶聲道:“我……我是擔心!你看小雪那樣子,像是真的開心嗎?像是沒事人了嗎?她那是強撐著!是賭著氣呢!這倆人出去,能有什麼好?萬一哪句話不對付,再吵起來,不是更傷心?”
他的話像針一樣刺中了秦雪婷最害怕的地方。
她何嘗不知道女兒是在強撐?
那平靜的表象下,怕是比痛哭流涕時更驚濤駭浪的心緒。
她頹然地鬆開窗簾,身體微微晃了一下,聲音裡帶上了哭腔:“那你說怎麼辦?啊?攔又攔不住,勸又勸不聽……咱們的女兒,咱們自己清楚,她那是鑽了牛角尖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現在隻求……隻求那劉青山能有點良心,彆再往她心口上插刀子就行……我隻要她平平安安的,彆再像前兩天那樣……”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籠罩了她……
作為母親,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無能,隻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走向一條布滿荊棘的情路,卻連上前為她撥開一根刺的能力都沒有。
宮墨軒看著妻子瞬間蒼老疲憊的神情,心中也是一痛。
他伸出手,輕輕攬住妻子的肩膀,發現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他再次望向早已空無一人的巷口,目光沉重無比。
劉青山啊劉青山,你最好說到做到,真能用一輩子去彌補……
若你再敢傷我女兒一分……
宮墨軒的眼底閃過一絲極少出現的厲色,我宮墨軒就算拚上一切,也絕不與你善罷甘休!
老兩口相互依偎著,站在空蕩蕩的客廳裡,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卻絲毫驅不散他們心頭的陰霾和那份沉甸甸的、無法言說的憂慮。
女兒的第一步是走出去了,可前麵的路是深淵還是花叢,他們一點也看不清,隻能提心吊膽地等待著,等待著那未知的結果。
不知過了多久,
秦雪婷突然出聲,隻不過聲音很低,“要不,改天……咱們給老朱兩口子打個電話?”
“……”
宮墨軒沉默了,他明白妻子的意思。
這是想讓老朱兩口子對朱霖施加壓力,從而給自家女兒製造可能;或者,雙方聯合起來,共同拉各自女兒脫離劉青山這個火坑。
他思量片刻後,緩緩點了點頭,“好!”
……
宮雪並沒有像熱戀中的情侶那樣挽著劉青山的手臂,
她甚至刻意保持著半步左右的距離,像是一道無形的界限。但她也確實履行了她的“導遊”職責,隻是這導遊當得過於安靜和克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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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兩人之間的空氣幾乎是凝固的。
他們走過梧桐樹掩映的、光影斑駁的安靜街道,陽光透過枝葉灑下碎金,卻照不散那份尷尬的沉默。
劉青山幾次想找話題,嘴唇動了動,卻在看到她平靜無波的側臉時,又把話咽了回去,隻小心翼翼地跟著,目光卻始終離不開她。
她偶爾會停下腳步,指著某棟有著繁複雕花的舊式洋房,用依然平淡卻清晰的語調,像背誦說明書一樣介紹:“這棟以前是某個銀行家的彆墅,巴洛克風格,你看它的券窗和山花……現在裡麵住了好幾戶人家。”
她介紹的是建築,而非回憶或心情。
劉青山立刻接話,試圖讓對話延續:“確實很精美,這種中西合璧的風格在滬上很獨特吧?你懂得真多。”
他的語氣帶著刻意的讚賞和討好。
宮雪卻隻是淡淡“嗯”了一聲,不再多言,繼續往前走。
劉青山不免有些氣餒,但還是立刻跟上。
她也會帶他去逛人聲鼎沸、充滿生活氣息的菜市場。
喧鬨的吆喝聲、活魚拍打水麵的聲響、各種蔬菜水果混雜的氣味,與他們的沉默形成了鮮明對比。
不得不說,
滬上作為近百年來國內最開放之城市,確實是有幾分道理的。
此刻隻是1979年底,改革開放的大政方針宣布施行還不到一年,但在滬上卻是落地的很好,執行的非常到位。
據劉青山一番觀察,
這菜市場裡麵絕大部分都是私人商販,其實這很好甄彆,因為買菜的那些顧客,他們隻掏錢,並沒有掏票。
什麼肉票、蛋票、菜票、糧票等等……
全都沒有見到。
‘真是開放啊……’劉青山心中暗自讚道。
這時,
宮雪在一個賣水靈靈小青菜的攤位前稍稍駐足,目光落在那些沾著水珠的葉子上,出神了片刻。
劉青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笑道:“這菜看起來很新鮮,這是什麼菜?我還是第一次見呢!”
宮雪像是被驚醒,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開,隻輕輕說了句:“嗯,本地雞毛菜,這個時候最好吃。”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無關風景的話做出了一點回應,雖然依舊簡短,卻讓劉青山心頭微微一振。
從菜市場出來,他們又去了外灘。
黃浦江的風毫無遮攔地吹來,瞬間吹亂了宮雪精心梳理過的長發,裙擺也獵獵作響。
她下意識地用手攏住飛揚的發絲,靠著冰冷的欄杆,望著江麵上忙碌的駁船和對岸那片正在蓬勃生長的、尚未完全成形的陸家嘴輪廓,沉默了很久。
那片工地,仿佛也隱喻著某些正在重建或尚未確定的東西。
劉青山就安靜地陪在她身邊,不敢打擾這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