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峪斷崖下的寒風似乎凝固了,裹挾著冰屑,刀子般刮在墨衡臉上。他整個人死死貼在冰冷的岩石平台上,左肩窩上那支狼牙箭的箭羽在風中微微顫動,每一次細微的晃動都扯動撕裂的筋肉,帶來一陣深入骨髓的劇痛與冰冷的麻痹。傷口滲出的溫熱血液浸透了粗硬的棉襖,又在刺骨的寒意中迅速凍結,如同在身上貼了一塊沉重的冰坨。
他艱難地轉動脖頸,向上望去。彌漫的雪霧如同巨大的、翻滾的白色幕布,遮蔽了崖頂的一切。王栓子那絕望嘶吼的回響早已被風雪徹底吞噬,隻餘下死寂。方才那場毀滅性的雪崩,不僅卷走了幾名夜不收的性命,也徹底斷絕了他沿著原路返回的希望。所有的繩索,連同那根被重箭射斷的殘繩,都消失在了茫茫白雪之下。
身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仿佛巨獸的咽喉,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扯動著左肩的傷口,毒素帶來的眩暈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他的意識。腰間皮囊裡那幾塊冰冷的硝石礦樣,此刻成了唯一的慰藉,也是唯一的執念。
不能死在這裡…雁回關…硝石…
這個念頭如同微弱的火種,在絕望的寒風中頑強閃爍。
他咬緊牙關,舌尖抵著上顎,用劇痛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他嘗試挪動身體,尋找更穩固的支點。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伴隨著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和身下岩石平台不堪重負的呻吟。平台狹窄,邊緣破碎,積雪覆蓋下濕滑異常。他像一隻被困在懸崖絕壁上的壁虎,隨時可能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係統…”墨衡在意識深處發出微弱的呼喚,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然而回應他的,依舊是那片冰冷、死寂的虛無。那個曾經在修複炮管時提供精確指引的冰冷機械音,仿佛從未存在過。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冰冷瞬間攫住了他,比這黑水峪的風雪更甚。他徹底明白,在這絕境之中,能依靠的,唯有自己這雙手,這條命。
靠自己!活下去!把硝石帶回去!
一股狠厲之氣從胸中勃發。他艱難地抬起尚能活動的右手,摸索著腰間的工具皮囊。皮囊外層被凍得硬邦邦,手指幾乎失去知覺。他費力地掏出一柄精鋼小錘和一把更細的鑿子。工具入手冰涼,卻給了他一絲微弱的掌控感。
他側過頭,眯起被冰晶糊住的眼睛,仔細審視著身處的這片凹壁。這裡位於主斷崖的下方,位置隱蔽,上方有突出的岩層遮蔽了大部分風雪,下方則是深不見底的幽穀。正是這特殊的背風環境,讓王啟年筆記中描述的“白霜覆石”——也就是硝石礦苗得以顯現。
他忍著劇痛,用錘子輕輕敲打凹壁內覆蓋著厚厚灰白色“霜”的岩麵。聲音沉悶,不像普通岩石那般堅實。他小心翼翼地用鑿子尖沿著岩石縫隙撬動。
“噗…”
一小塊灰白色的礦石應聲剝落,斷麵呈現出明顯的結晶顆粒,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弱的反光。那股熟悉的、帶著土腥的刺鼻腥味更加濃鬱了,甚至暫時壓過了傷口血腥氣和寒風的凜冽。
硝石!純度比崖壁上露天礦苗更高的原生硝石!
墨衡精神一振,求生的欲望更加熾烈。他忍著傷痛,繼續用小錘和鑿子小心翼翼地擴大著撬開的縫隙。石塊不斷剝落,那灰白色的礦脈似乎向著岩壁內部延伸。他不敢用力過猛,生怕引起塌方。鑿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汗水浸濕了內衫,又在寒風中凍成冰殼,黏膩冰冷。左肩的傷口在持續的用力下,麻木感消退,銳痛重新變得清晰,每一次心跳都像有錘子在敲打箭杆。終於,一個勉強能容一人爬行的、傾斜向下的狹窄洞口顯露出來!
一股更為濃鬱的、混雜著土腥和硝石腥味的潮濕氣息,從洞內湧出。
墨衡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探頭向洞內望去,一片漆黑,深不見底。但直覺告訴他,這或許是一條生路!他解下腰間的水囊——裡麵是出發前灌的、幾乎凍成冰坨的燒刀子——用牙咬掉塞子,將所剩不多的冰冷酒液猛地灌入口中。一股火線從喉嚨燒灼到胃裡,驅散了部分寒意,也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和力量。
他深吸一口氣,將小錘和鑿子插回腰間皮囊,右手緊緊抓住洞口邊緣一塊穩固的岩石,身體一點點向狹窄的洞口挪去。左肩的劇痛讓他幾乎暈厥,每一次移動都如同酷刑。他咬破了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終於,大半個身體擠進了洞口,冰冷的岩石摩擦著傷口,帶來鑽心的痛楚。
洞口狹窄,僅容一人匍匐。墨衡用右手和雙腳支撐,一點點向內爬行。洞壁粗糙濕滑,布滿了尖銳的棱角和凝結的冰棱。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左肩傷口,動作極其緩慢。黑暗徹底吞噬了他,隻有前方未知的幽深和身後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
不知爬行了多久,狹窄的甬道似乎變得開闊了些許。空氣更加潮濕,硝石的味道濃烈得幾乎讓人窒息。他摸索著,身體下方不再是堅硬的岩石,而是某種鬆軟的、顆粒狀的堆積物。他抓起一把,湊到眼前,借著洞口方向傳來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光,勉強辨認出是灰白色的粉末和細小的結晶顆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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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硝土!天然沉積的硝土!
墨衡心中狂喜,這意味著這個洞穴極可能蘊藏著豐富的硝石礦藏!他繼續向前挪動了幾步,空間似乎更大了。他摸索著洞壁,找到一個相對乾燥、背風的角落,終於支撐不住,癱軟地靠坐了下來。
劇烈的喘息在狹小的空間裡回蕩,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烈的硝味。左肩的傷口在短暫的鬆懈後,疼痛如同海嘯般洶湧襲來,毒素帶來的麻痹感再次蔓延,寒冷如同附骨之蛆。失血和疲憊像沉重的鉛塊,拖拽著他的意識向黑暗沉淪。
不能睡…睡過去就完了…
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痛讓他一個激靈。他顫抖著右手,再次摸向腰間的工具皮囊。這次,他掏出了一個小巧的、扁平的鐵盒。打開蓋子,裡麵是乾燥的、混合了硝石粉末的艾絨——這是夜不收必備的火種。他又摸出一小段浸過鬆油的油繩。
黑暗中,他摸索著將油繩小心地搭在鐵盒內的艾絨上。右手拿起火鐮和燧石,對著火絨盒的邊緣,用儘殘餘的力氣,狠狠敲擊!
“嚓!”
一點微弱的火星迸濺出來,落在艾絨上,瞬間熄滅。
“嚓!嚓!嚓!”
墨衡咬著牙,一次又一次地敲擊。汗水沿著他的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硝土上。肩膀的劇痛讓他的手臂劇烈顫抖,每一次敲擊都變得異常艱難。
“嚓!”
終於,一粒稍大的火星準確地落入艾絨中心!
一縷細微的、帶著刺鼻硝味的青煙嫋嫋升起!緊接著,一點微弱的橘紅色火苗,頑強地在艾絨上跳動起來!
墨衡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油繩湊近火苗。
“噗!”
油繩瞬間被點燃,釋放出穩定而溫暖的光芒!
昏黃的光線驅散了濃稠的黑暗,照亮了墨衡身處的這個小小角落。這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岩洞,洞壁凹凸不平,覆蓋著厚厚的灰白色硝土結晶,在火光下閃爍著細碎的光澤。地麵堆積著厚厚的、鬆軟的硝土層。洞頂不高,垂下一些凝結的冰棱,正緩緩滴著水珠。在火光能照及的範圍內,看不到洞穴的儘頭,隻有深邃的黑暗和濃烈的硝石氣息。
光!溫暖的光!
這小小的火苗,不僅驅散了黑暗,更點燃了墨衡心中近乎熄滅的希望。他貪婪地感受著那微弱卻真實的熱量。他迅速將燃燒的油繩插在洞壁一道裂縫裡,固定好光源。
有了光,他立刻處理致命的箭傷。他咬緊牙關,右手顫抖著摸向箭杆。箭矢深深嵌入肩胛骨附近的骨縫,箭頭有倒刺,絕不能硬拔。他抽出隨身攜帶的、用沸水煮過又凍得硬邦邦的棉布條本是用來清理銃管的),用牙齒和右手配合,死死纏緊箭杆上方靠近肩膀的位置,試圖暫時壓住血管減緩出血。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冷汗浸透了後背。
包紮隻是權宜之計,箭頭上的毒才是真正的催命符。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在那些緩慢滴落的冰棱上。他掙紮著挪過去,用皮囊接住滴落的冰水。冰冷的雪水刺激著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也稍稍緩解了灼熱感。他撕下一小片相對乾淨的裡衣,蘸著冰水,反複清洗傷口周圍的血汙和可能殘留的毒物。每一次觸碰都讓他渾身戰栗。
做完這一切,墨衡已是精疲力竭,靠在冰冷的洞壁上,急促地喘息著。油亮的火光在幽深的硝洞裡跳躍,將他疲憊而堅毅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他低頭,看著腰間皮囊裡那幾塊沉甸甸的硝石礦樣,又抬眼望向洞穴深處那片未知的黑暗。
生路,似乎就在這黑暗之中。但能否走得出去,前方又有什麼在等待?他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必須活著,必須帶著硝石,回到雁回關。
靖州城,西市口。
兩灘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血跡,在清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顯得格外刺眼,如同兩隻猙獰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這座剛剛蘇醒的城池。薄霧並未完全散去,混雜著硝煙和血腥氣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刺激著行人的鼻腔。王府側門緊閉,門房外多了四名按刀而立的護衛,臉色鐵青,眼神銳利如鷹隼,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試圖靠近的路人。周圍的街巷被聞訊趕來的靖州府衙役封鎖,幾個戴著皂隸帽子的衙役正小心翼翼地用石灰圈起那兩灘血跡,驅趕著遠遠圍觀、指指點點的百姓。
“讓開!都讓開!府衙辦案,閒雜人等速速退避!”班頭粗聲粗氣地吆喝著,驅散人群。但恐慌和竊竊私語如同瘟疫,在薄霧中迅速蔓延開來。
“聽說了嗎?就在王府門口!光天化日啊!”
“死了倆!一個是王府的周管事!另一個是守門的軍爺!”
“那騾車跑得飛快,殺人眨眼功夫啊…太凶了!”
“敢在靖王府門口動刀子…這…這是要翻天啊!”
“噓!噤聲!不要命了!”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在靖州城的權貴圈層裡激起了更大的波瀾。靖王府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書房裡,一隻上好的官窯茶盞被狠狠摜在地上,碎片四濺,溫熱的茶水洇濕了昂貴的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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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一群廢物!”靖王胤鏗臉色鐵青,負手站在窗前,背對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王府侍衛統領和聞訊趕來的靖州知府。“堂堂王府側門,就在你們眼皮子底下!一個管事!一個護衛!被人當街格殺!連凶手一根毛都沒抓住!本王養你們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