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州西郊:汽車悲鳴
通州的旱,是能把人骨頭縫裡最後一絲水汽都榨乾的酷刑。大地龜裂,縫隙深得能埋進孩童的拳頭,像一張張絕望嘶吼的嘴,貪婪地吞噬著任何一點可能的濕意。曾經奔騰的北運河,如今隻剩下河床中央一道渾濁粘稠的細流,散發著淤泥被烈日暴曬後的濃重腥氣。
李岩站在一處新挖的引水渠旁,官袍下擺沾滿了灰白的泥漿,嘴唇乾裂起皮。他麵前,一架巨大的筒車如同垂死的巨獸骨架,歪斜地立在同樣乾涸見底的支流河床上。十幾個光著脊梁、肋骨根根分明的工匠和災民,正喊著嘶啞的號子,用最後一點力氣推動沉重的輪盤。筒車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呻吟,竹筒徒勞地在離水麵還有半尺高的虛空中轉動,隻舀起幾縷帶著腥味的熱風,零星的水滴落下,瞬間便被滾燙的泥土吞噬,連一絲痕跡都留不下。
“墨大人…這…”一個須發花白的老匠人抹了把臉上的汗,汗珠砸在乾土上,立刻變成了一個深色的小點,旋即消失。他望向墨衡,渾濁的眼裡滿是焦灼和無助。他是墨衡從野狗坡廢墟裡帶出來的老班底,此刻臉上新添了一道被烈日曬出的血口子。
墨衡蹲在筒車基座旁,僅存的右眼死死盯著連接齒輪的傳動杆,汗水順著他瘦削的下頜線滴落。他用纏著布條的手指在野狗坡被碎片劃傷)反複敲擊著一塊承重木楔,發出沉悶的空響。
“地陷了。”墨衡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壓抑的疲憊,“河床下沉比我們預想的快得多。基礎不穩,筒車重心偏移,傳動杆受力不均…再強行運轉,整個架子都得散。”
他抬起頭,右眼因為過度專注和缺乏睡眠布滿血絲,視野邊緣那揮之不去的模糊血霧似乎更濃了些。他看向遠處連綿起伏、因乾旱而呈現出死灰色的山巒,那是他們原本計劃引水灌溉的田地,此刻正蒸騰著絕望的熱浪。“風力…風力水車…圖紙…必須儘快…”他喃喃自語,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木楔邊緣的毛刺,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圖紙就在他懷裡,那凝聚了格物院心血、寄托著數十萬災民生機的希望,卻因這該死的河床沉降和隨之而來的結構問題,遲遲無法落地。
“大人!李大人!”一個穿著破爛號衣、麵黃肌瘦的驛卒連滾帶爬地衝過來,聲音帶著哭腔,“北邊…北邊韓家堡…搶水…打起來了!死了…死了好幾個了!”
李岩身體猛地一晃,眼前發黑。他扶住旁邊同樣被曬得滾燙的木樁才站穩。又是械鬥!這已經是七天內的第三起了!每一滴渾濁的水,都成了點燃絕望的引信。
“戚將軍的兵呢?”李岩的聲音乾澀。
“去了…可…可人太多了…根本分不開啊!”驛卒喘著粗氣,“還有…還有人說…說咱們修這引水渠,挖斷了龍脈…才惹得上天降罪…不肯再出力了…”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壓過了身體的疲憊和眩暈。李岩的目光掃過周圍那些同樣麵黃肌瘦、眼神麻木中帶著一絲驚疑的災民。謠言!又是那些躲在暗處的清流殘餘放出的毒箭!“以工代賑”斷了他們兼並土地、囤積居奇的財路,他們就用最陰毒的方式,從根子上瓦解民心!
“傳令!”李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所有參與‘以工代賑’的工段,今日糧米加倍!即刻發放!告訴鄉親們,渠成之日,活水澆灌之地,優先分給修渠出力者!此乃陛下明旨!天譴?我李岩今日就把話撂這兒!能引活水救活萬民,就是順應天心!誰敢妖言惑眾,阻撓救災,格殺勿論!”他最後四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在死寂的焦土上回蕩,帶著凜冽的殺氣。幾個原本眼神閃爍的災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墨衡默默看著李岩。這位昔日的技術官僚,官袍汙損,形容憔悴,但挺直的脊梁和眼中燃燒的火焰,卻比通州正午的毒日頭還要灼人。他不再言語,低下頭,更加用力地摳著那塊鬆動的木楔,仿佛要將所有的焦慮和緊迫都釘進去。風力水車…必須快!再快!
二、京城暗巷:餘燼複燃
與通州煉獄般的炙熱相比,京城一條幽深背陰的暗巷深處,一間不起眼的茶肆後堂,卻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陰冷。門窗緊閉,隔絕了外麵市井的喧囂,也隔絕了光線,隻有一盞如豆的油燈在方桌上跳躍,映照著幾張神色各異卻同樣陰沉的臉。
上首坐著戶部清吏司主事錢庸。他是已伏法的吏部侍郎張廷玉的門生,此刻早已沒了往日的矜持,眼窩深陷,臉色蠟黃,手指神經質地摩挲著粗糙的陶碗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下首除了一個麵生的精悍漢子自稱“青州客”,流竄於山東河南的悍匪代表),還多了一個人——欽天監漏刻博士,吳清源。此人麵色蒼白,眼神閃爍,帶著一種讀書人特有的清高,卻又被恐懼和貪婪扭曲著。
“……張師…張師雖去,然其誌未絕!”錢庸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病態的亢奮和掩飾不住的怨毒,“李岩墨衡之流,倒行逆施,擅改祖宗法度,濫用格物妖術!如今通州大旱,赤地千裡,正是天意昭彰,降罰於彼!此乃我等撥亂反正的天賜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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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客”嗤笑一聲,聲音沙啞如鐵器摩擦:“錢老爺,您這些大道理俺們粗人聽不懂。俺們隻知道,老家地裡冒煙,人快渴死餓死了。您說,怎麼乾?能弄到糧,弄到水,兄弟們就認您這個‘貴人’!”
吳清源則緊張地舔了舔嘴唇,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錢…錢大人,您讓我謄抄的‘密奏’…那上麵寫的‘格物院擅動天工,毀傷地脈龍脊,致天罰降旱’…這…這可是誅心之言啊!若被查實偽造…”
“查實?”錢庸猛地轉頭,油燈昏黃的光在他眼中跳躍,如同鬼火,“誰查?怎麼查?通州旱情是假的嗎?野狗坡風輪崩塌是假的嗎?百姓信什麼?信的就是這天象示警,就是這神罰天譴!李岩能堵住悠悠眾口嗎?”他逼近吳清源,壓低的聲音帶著蠱惑和威脅,“吳博士,你精通曆法星象,難道看不出熒惑守心、太白經天?此皆大凶之兆!我等不過是…替天行道,將這‘天意’昭告天下!事成之後,你便是撥雲見日、警示天下的功臣!前程富貴,唾手可得!”
吳清源被錢庸眼中的瘋狂和描繪的前景震懾住,呼吸急促,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終於艱難地點了點頭。
“好!”錢庸眼中凶光一閃,轉向“青州客”,“至於糧…通州城西,戚光營盤東北五裡,有一處廢棄的磚窯。三日後子時,會有一批‘陳糧’運抵,是戶部‘體恤’通州流民的。”
“青州客”眼中凶光暴漲:“大人的意思是…”
“天降災厄,流民哄搶官糧,不幸引發大火,糧秣儘毀…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錢庸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屆時,流民無糧,李岩無水,乾河灘那點剛剛壓下去的怨氣,你說,會不會燒得更旺些?戚光那點兵,顧得了頭,顧得了腚?等民怨如沸,吳博士的‘天譴文書’再適時傳遍通州…李岩墨衡,就是萬民唾棄的禍首!新政?哼,必將被這燎原之火,燒成灰燼!”
“青州客”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露出森白的牙齒:“大人高明!隻是…兄弟們提著腦袋辦事,這‘腳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