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正是二丫,穿著半舊但乾淨的碎花棉襖,飛快地瞥了陳慶一眼,又慌忙垂下頭。
就在她抬手似乎想捋一下鬢邊碎發時,寬大的袖口微微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刺目的青紫色淤痕。
旁邊的男人,看著比二丫大幾歲,皮膚黝黑粗糙,一身短打勞力裝扮。
他臉上堆滿了近乎諂媚的笑容,半弓著腰,雙手緊張地搓著,“陳……陳老爺!小的趙四,是二丫的男人,在蓮花澳那邊扛活兒。早聽二丫說過您,說您是頂頂有本事的人。”
他一邊說,一邊用胳膊肘狠狠撞了撞二丫的胳膊,力道之大讓二丫一個趔趄,臉上掠過一絲痛苦,頭埋得更低了,“.......陳、陳老爺安好。”
陳慶看了趙四一眼,眉頭暗皺。
趙四被那目光掃過,心頭猛地一突,臉上的笑容僵了僵,腰也彎得更低:“陳老爺您看,二丫這丫頭笨嘴拙舌的,手腳也粗笨,您彆見怪。您如今發達了,捐這麼多銀子……真是菩薩心腸!您要有什麼活兒,儘管吩咐小的,小的力氣有的是,保證給您辦得妥妥帖帖……”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眼神裡充滿了巴結和渴望。
“嗯。”
陳慶終於應了一聲,目光落在趙四臉上,“力氣大,是好事。”
趙四一愣,沒明白這話是誇還是貶,隻能乾笑著點頭:“是是是,全靠力氣吃飯……”
陳慶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動作從容,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他的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二丫手腕上的淤痕,然後重新看向趙四,語氣依舊是那種聽不出情緒的平緩:
“力氣,用對了地方是養家糊口,是立身之本。”
“用錯了地方,比如……傷了自己家裡吃飯的手,擋風遮雨的牆,那就成了禍根。”
陳慶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如錘,敲在趙四心上。
趙四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如紙,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
“陳、陳老爺……我一定照顧好二丫!絕不敢讓她受委屈!”
他語無倫次,除了本能地瘋狂點頭哈腰,身體抖得如同秋風裡的落葉。
二丫那雙一直低垂的眼睛,掠過陳慶沉靜的臉龐,隨即從眼底深處浮現出無比真切的感激。
梁八鬥見狀,立刻心領神會,連忙示意趙四夫婦先退下。
趙四連聲應著“是是是”,又拉著二丫對陳慶深深鞠了一躬,這才退回到人群邊緣。
陳慶問道:“小春呢?”
梁八鬥臉色微黯,壓低聲音:“小春被抓後遭了大罪,吃了不少苦頭,那些人實在榨不出油水,後來不知怎麼打聽到他和您有過交情,這才鬆手放了。”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前不久……也不知被哪路人接走了,再沒見著。”
陳慶沉默,端起桌上的粗茶抿了一口,沒再追問。
“李虎呢?”
陳慶放下茶碗,目光投向廟門外灰蒙蒙的天,“有消息嗎?”
梁八鬥搖搖頭,歎道:“李虎很久之前就音訊全無了,啞子灣沒人知道他去了哪,是生是死.......連個準信兒都撈不著。”
陳慶點了點頭,忽然覺得這熱鬨的龍王廟,比從前更冷清了些。
梁八鬥始終半躬著身子,頭顱低垂。
“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沉默片刻,陳慶起身拍了拍梁八鬥,不再看周圍各色目光,徑直走出了龍王廟。
啞子灣畔,寒風打著旋兒,卷過枯黃蕭瑟的蘆葦蕩,扯起漫天灰白的蘆絮。
那雪如同鵝毛一般,紛紛揚揚地落下。
世事如潮,聚散無常。
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隻是當年聚在蘆葦叢裡的那幾張麵孔,早已星散零落。
曾經再好的朋友,一旦沒了交集,能說的話便越來越少。
即便重聚,怕也隻能說些陳年舊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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