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愛他,願意接納他所有的模樣。
隻要他能掙脫這侯府的枷鎖,活得痛快些,再痛快些,她便心滿意足了。
暖鍋的熱氣氤氳上升,模糊了視線,卻讓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愛意,更加清晰。
……
第二天清晨。
天色剛蒙蒙亮,窗外簷角掛著的銅鈴還帶著夜晚的濕氣,偶爾被微風吹動,發出極輕微的一聲響。
長慶侯夫人蘇氏的寢室內卻一片死寂。
那張雕花填漆的拔步床華貴依舊,蘇氏卻擁著錦被僵坐其上,眼下一片明顯的青黑,像染了兩團抹不去的墨跡。
她的目光直直地瞪著對麵百子圖屏風上模糊的小兒嬉戲身影,一夜未眠的酸脹感在太陽穴處突突地跳。
傅長安的事堵在心口,沉甸甸的,壓得她幾乎喘不上氣。
寂靜被急促又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打破。
暖閣厚重的簾子被飛快地掀開一條縫,心腹黎嬤嬤幾乎是擠了進來,一張老臉煞白,皺紋堆疊出的儘是驚惶。
她幾步搶到床前,連禮數都顧不上了,湊近蘇氏耳邊:“夫人!不好了!出大事了!外麵……外麵要翻天了!”
蘇氏布滿血絲的眼珠緩慢地轉向她,聲音又乾又啞:“說。”
一個字,從牙縫裡擠出來。
黎嬤嬤的手都在微抖:“就昨兒白鷺書院展學堂的事兒,整個京城都在瘋傳!都在說,二公子他那篇文章,被那些夫子們和山長公推為第一,是當之無愧的頭名!說那文章放殿試裡也夠格拿狀元!好多人親眼瞧見了,學子們議論紛紛,都服氣得很!”
蘇氏的眼神猛地一厲,像冰錐刺出。
她沒說話,下顎卻繃緊了。
黎嬤嬤的聲音更低了,“可……可壞就壞在後頭!不知從哪兒湧出來的閒言碎語,說得有鼻子有眼,說二公子在咱們侯府裡頭,遭了大罪了!說他的吃穿用度,連外頭平常百姓家都不如!更要命的是……”
她頓了一頓,似乎後麵的話燙嘴:“說二公子這些年,一直被按著,不讓顯山露水!就是為了給咱們世子爺當‘影子’!外頭那些傳得沸沸揚揚,說世子爺那滿京城的才名,根子都是剽竊了二公子的,就是二公子替世子寫的!”
“轟!”蘇氏腦子裡像有個驚雷炸開,震得她嗡嗡作響,一股帶著鐵鏽味的腥氣湧上喉嚨。
黎嬤嬤不敢停,也不敢看蘇氏的臉,聲音抖得更厲害:“外頭都在戳咱侯府的脊梁骨!罵咱們苛待庶子,黑了心肝,欺世盜名,還有……還有……”
她艱難地開口,“他們指名道姓提了夫人您!他們拿昨天夫人您當眾給二公子和二少奶奶難看的事說事!以此推斷,二公子夫婦在咱們府裡,過得連下人都不如,水深火熱啊!滿大街都在這麼傳,堵都堵不住了!”
“賤人!”蘇氏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嘶鳴,整個人都因憤怒和突如其來的恐慌而劇烈顫抖起來。
那張一夜憔悴的臉因怒意而扭曲,變得極其猙獰。
“嘩啦!”一聲巨響。
蘇氏手邊矮幾上那隻禦窯燒製的天青釉茶盞被她猛地掃落在地。
黎嬤嬤嚇得“噗通”跪倒在地,頭也不敢抬,抖如篩糠。
“誰?!”蘇氏胸口劇烈起伏,“到底是哪個殺千刀的在背後陰損我?陰我們長慶侯府?挖出他的心來!給本夫人挖出來看看到底是紅是黑!”
“傅九闕……傅九闕……”她念著這個名字,嘴角抽搐著,如同瀕死野獸撕咬獵物前的猙獰,“好!好本事!翅膀硬了!會耍這種陰招了!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幾時!”
“給我查!去查!放出府裡所有人手!封堵流言!散布消息說這是有人要離間侯府!快去!”
黎嬤嬤魂飛魄散,哆嗦著應了聲“是”,連滾帶爬地衝出了暖閣。
……
與長慶侯府前院這山雨欲來的風暴中心截然不同,位於府邸西南角落的閬華苑,此刻卻沉浸在一股奇異的平靜裡。
晨光透過精致的冰裂紋窗格落進來,在地上鋪開一片片不規則的淺淡亮斑。
孟玉蟬隻鬆鬆挽了個髻,穿一身半舊的雪青色家常小襖,纖瘦的身形顯得格外單薄。
她坐在臨窗的黃花梨木書案後,麵前攤著幾張泛黃的的紙。
指尖輕輕拂過那些娟秀又帶著剛勁筆鋒的字跡,神色恍惚,透著濃重的哀傷。
那是她早逝的生母留下的東西,也是她在這世間僅存的微薄念想。
一張極其重要的嫁妝單子,卻早已失落大半,模糊不清。
襄苧安靜地侍立在一旁,臉上有深深的憂慮。
她正低聲提點著單子上一些幾乎難以辨認的部分:“奶奶,您看這裡,‘……檀木海棠六扇屏風一座’……這幾個字實在模糊了,還有後麵‘……赤金點翠嵌寶……’寶字下麵的,像是‘鳳冠’,可又不太確定……”
孟玉蟬眉心微蹙,努力辨認著,隻覺得那些模糊的字跡像無數細小的針,紮在她眼底,也紮在她心裡。
“襄苧,先擱一下。”她輕輕開口,聲音帶著一夜費神後的沙啞,“你去看看翠鶯回來沒,再給我倒杯熱水來。”
襄苧應聲出去。孟玉蟬疲憊地揉了揉眉心,目光有些空洞地落在窗外那幾竿翠竹上。
就在這時,翠鶯像隻初春的小黃鸝鳥,幾乎是蹦跳著衝了進來。
她臉頰因奔跑紅撲撲的,一雙杏眼裡盛滿了興奮,也帶著點解氣的快意。
她步子太急,帶起一陣小小的風,差點撞到折返回來的襄苧懷裡。
“出大事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兒!”翠鶯的聲音清脆響亮,她完全顧不上喘勻氣,迫不及待地衝到書案前:“外麵!整個京城都吵翻天了,全都圍著咱們二公子轉呢!”
孟玉蟬被她這架勢驚得抬起了頭,臉上的疲憊尚未散去,茫然地看著她:“吵?圍著九闕?”
她心底咯噔一下,第一反應是:是不是蘇氏又借故發難,往九闕頭上扣了什麼了不得的罪名?一顆心瞬間往下沉。
翠鶯連連點頭,興奮得幾乎要手舞足蹈:“是呀!白鷺書院,就是昨天那個展學堂!結果出來了!咱們二公子的文章,被公推為第一,頭名狀元!白紙黑字貼出來的!好多人都在議論,嘖嘖稱讚,說從來沒看過這麼好的文章!都說二公子那是狀元之才!”
她一口氣說得飛快,臉蛋因激動越發紅潤。
孟玉蟬微微頷首,並不意外。
翠鶯還在連珠炮似地往下說:“可這還不算完!解氣的還在後麵呐!現在,滿京城的人都知道咱們侯府不乾人事了,流言傳得有鼻子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