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外那聲枯枝斷裂的輕響,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熊淍繃緊的神經上激蕩開去。他像一頭蟄伏於黑暗的幼豹,背脊緊貼冰冷石壁,每一個毛孔都在捕捉黑暗中細微的異動。腳步聲,近了!更近了!最終停在囚籠之外,鐵鎖鏈嘩啦作響,刺耳地撕破死寂。
“你!出來!”獄卒粗嘎的嗓音砸下來,滿滿的蠻橫範,“王爺開宴,缺人手伺候!”
熊淍緊繃的身體驟然鬆弛,又瞬間被另一種更深的警惕取代。王府夜宴?此刻?他沉默地爬起,任由獄卒將他拽出囚籠,推搡著走上通往地麵的冰冷石階。每一步都踏在迷霧裡,那老囚徒嘶吼著“蘭州趙家”的聲音,依舊在耳蝸深處灼燒。王道權,這個滅門成性的惡魔,他與那蘭州趙家,與自己熊家……千頭萬緒的念頭如同荊棘纏繞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來尖銳的刺痛。
當他被粗暴地推進燈火通明的偏廳,喧囂的聲浪如同沸水般撲麵而來,幾乎將他溺斃!眼前的世界驟然翻轉,從地獄一步踏入了虛妄的天堂。
正殿裡,巨大的水晶吊燈傾瀉下刺目的金光,將雕梁畫棟映照得一片輝煌。空氣中浮動著濃鬱到令人眩暈的香氣:醇厚的酒液、油膩的烤肉、甜膩的糕點、還有女眷們身上濃烈的脂粉,混合成一種奢靡又令人作嘔的甜腥。絲竹管弦之聲靡靡纏繞,舞姬們身著輕紗,在光潔如鏡的地麵上旋轉,水袖翻飛,帶起香風陣陣。賓客們身著綾羅綢緞,推杯換盞,笑聲洪亮而空洞,一張張堆滿諂笑的臉龐在燈光下泛著油光。
這滿目的錦繡繁華,與地牢的腐臭陰冷,如同被人生生撕裂的兩個世界!熊淍胃裡一陣翻攪。他垂下眼,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扭曲的笑臉,接過管事塞來的沉重銀質酒壺。冰涼的金屬觸感從掌心蔓延開,稍稍壓下了心底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烈焰與寒冰。
“都給我機靈點!伺候不好鄭長老,小心你們的皮肉!”管事尖利的聲音在嘈雜中顯得格外刺耳。
鄭長老?
熊淍心頭一凜。他順著管事諂媚的目光望去,視線穿透繚繞的香霧與晃動的人影,落在了主賓席上那個如同火焰般灼目的存在。
鄭謀!
他像一座移動的火山,粗豪地踞坐在王道權下首的尊位上。身形極其高大魁梧,即使坐著,也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一頭赤紅如血的亂發虯結披散,襯著一張黑紅臉膛,連濃密的虯髯也泛著赤銅色。他正仰頭灌酒,酒液順著粗壯的脖頸流下,浸濕了胸前那件繡著猙獰火焰圖騰的赭色錦袍。一隻毛茸茸的大手隨意地拍打著桌麵,震得杯盤叮當作響。
“哈哈哈!痛快!王爺這‘玉髓釀’,果然名不虛傳!”
鄭謀的笑聲如同洪鐘炸響,瞬間蓋過了靡靡的絲竹聲,震得離得近的幾個嬌弱女眷花容失色,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王道權端坐上首主位,一身素雅的月白蟒袍,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手執白玉酒杯,聞言隻是微微頷首:“鄭長老喜歡便好。”他舉止間一派儒雅風流的王爺氣度,與鄭謀的粗野豪放形成了刺眼的反差。
熊淍和其他幾個奴隸一樣,垂著頭,捧著酒壺,小心翼翼地穿行於觥籌交錯的賓客之間。他強迫自己放輕腳步,收斂氣息,如同一個真正的、麻木的影子。
然而,當他捧著酒壺,一步步靠近主賓席,靠近那片由鄭謀散發出的無形灼熱力場時,一股極其強烈的異樣氣息猛地攫住了他!
不是酒氣,不是脂粉香。
是硫磺!濃烈、刺鼻,仿佛剛從火山口噴湧出來,還帶著大地深處滾燙的餘溫!
這硫磺氣息之下,更深深浸染著另一種味道:鐵鏽般的、揮之不去的血腥!濃稠,陰冷,仿佛無數亡魂在無聲哀嚎。這血腥氣並非新鮮,而是日積月累、早已滲入骨髓發膚的陳腐腥甜!
這味道……熊淍的心臟驟然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曾在九道山莊最黑暗的刑房裡彌漫!曾在那些“消失”的奴隸同伴身上殘留!這是屠殺和毀滅的氣息!
他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皮膚上激起一片冰冷的戰栗!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麵對頂級掠食者的巨大危機感,如同冰水當頭澆下!比麵對王屠的鋼鞭時更甚十倍!百倍!此人是真正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惡鬼!
就在熊淍竭力控製著幾乎要失控的呼吸,試圖穩住微微顫抖的手腕時,鄭謀那雙如同熔岩般灼熱的豹眼,毫無征兆地掃了過來!
那目光並非刻意停留,隻是隨意的一瞥,如同猛獸巡視領地時掠過草叢裡的蟲子。然而,就是這隨意的一瞥,卻讓熊淍感覺仿佛被燒紅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又像是被無形的毒蛇瞬間纏住了脖頸!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身體瞬間僵硬如鐵板!
他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瞬間凍結的聲音!捧著酒壺的手指關節捏得死白,指尖深深陷入冰涼的銀質壺身。
“嗯?”鄭謀似乎並未在意這螻蟻般的奴隸瞬間的僵硬,他那雙環眼隨意地掃過熊淍低垂的臉和單薄的肩背,鼻翼微微翕動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類似野獸嗅到陌生氣味的疑惑。
“鄭長老?”一旁侍立的心腹隨從立刻俯身,聲音壓得極低。
鄭謀擺了擺手,粗聲粗氣地岔開:“無事!給老子滿上!”
鄭謀粗壯的手指敲著空了的玉杯,目光已轉向王道權:“王爺!不是俺老鄭誇口,要說這辦‘臟活’利索乾淨,還得看您府上的手段!上回南城那批鬨事的泥腿子,嘿,那叫一個‘人間蒸發’!連個響屁都沒放出來!這份利落,火神派也得學著點!”
他看似粗豪的恭維,每一個字都像浸泡過劇毒的刀子,狠狠紮進熊淍的耳中!南城……鬨事……人間蒸發!那些被王府抓走的礦工!那些最後被丟進亂葬崗的無名枯骨!原來就是眼前這群豺狼的手筆!
王道權臉上那層溫潤如玉的假麵紋絲未動,隻端起酒杯,淡淡一笑,矜持中帶著掌控一切的疏離:“些許宵小,不識大體,清除便是,不值鄭長老掛齒。維持一方清平,本就是我輩分內之事。”他的話語滴水不漏,將血腥的鎮壓粉飾為理所當然的“清平”。
鄭謀帶來的幾個火神派弟子,此刻也露出了爪牙的本性。一個臉上帶著長長刀疤的漢子,趁著侍女添酒,竟涎笑著伸出粗黑的手指,在那侍女白皙滑膩的手腕上狠狠掐了一把!
“啊!”
侍女猝不及防,嚇得失聲驚呼,手中酒壺差點脫手,酒液濺出少許,落在她素色的裙擺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汙跡。她小臉煞白,眼中瞬間蓄滿了驚恐屈辱的淚水,卻又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出聲,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嘿嘿,小娘子這手,可真嫩滑!”
刀疤臉非但不收斂,反而更加放肆地咧嘴大笑,露出滿口黃牙,目光色迷迷地在那侍女因驚懼而起伏的胸口逡巡。
“就是!比咱們山裡的娘們兒水靈多了!”旁邊另一個火神派弟子也跟著起哄,發出猥瑣的哄笑。
主位上的王道權,眼皮似乎微微抬了一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冷芒,如同冰湖下的暗流,但他臉上溫和的笑容卻絲毫未變,仿佛根本沒看見這發生在眼皮底下的齷齪一幕,依舊從容地與旁邊一位文官模樣的賓客低聲交談。
反倒是坐在鄭謀下首的一個王府幕僚,臉上堆起討好的假笑,打圓場道:“鄭長老門下果然都是豪爽男兒!性子率直!來,喝酒!喝酒!彆嚇著小姑娘了嘛!”
這圓滑的話語,輕飄飄地將一場侮辱揭過,甚至還帶上幾分“誇獎”的味道。
那侍女無助地站在那裡,承受著刀疤臉放肆的目光和同伴的哄笑,淚水在眼眶裡拚命打轉,屈辱和恐懼幾乎要將她淹沒。她下意識地看向上首的王爺,卻隻看到一張平靜無波、視若無睹的側臉。最終,她隻能死死地低下頭,拚命忍著啜泣,任由那羞恥的淚水無聲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這一幕,如同一把燒紅的鈍刀子,狠狠捅進熊淍的心窩!又在裡麵狠狠攪動!九道山莊裡那些被肆意淩虐的奴隸麵孔,嵐那雙清澈卻充滿恐懼的眼睛,瞬間與眼前侍女絕望無助的身影重疊!
怒火!滔天的怒火!混合著徹骨的寒意,在他胸腔裡瘋狂衝撞!捏著酒壺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指節發出輕微的“哢吧”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灼燒感!
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血液在耳膜裡轟然作響,一個聲音在瘋狂咆哮:殺了他們!撕碎這些披著人皮的畜生!
就在這時,管事尖利刻薄的聲音如同鞭子抽來:“杵著當木頭樁子嗎?!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去給貴客們斟酒!尤其是鄭長老那邊!伺候不好,仔細扒了你的皮!”那管事惡狠狠地瞪了熊淍一眼,又諂媚地朝鄭謀那邊弓了弓腰。
熊淍猛地一顫!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沸騰的殺意被強行壓回冰封的深淵。他死死咬住口腔內壁,一股濃烈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痛楚讓他眼底翻騰的赤紅稍稍褪去,恢複了一絲冰冷的清明。
不能!絕不能在此刻暴露!嵐還在他們手裡!趙家的血仇、熊家的冤屈……一切尚未分明!這王府的深潭下,究竟還藏著多少噬人的怪物?王道權那偽善溫和的表象之下,又包裹著怎樣一顆比鄭謀更為陰毒百倍的黑心?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硫磺與血腥的空氣灼燒著肺腑。他強迫自己低下頭,收斂起所有外露的情緒,隻剩下麻木和順從,如同被馴服的牲口。他邁開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朝著那散發著硫磺血腥氣息的源頭,鄭謀的席位挪去。
每一步,都像是在滾燙的刀尖上行走。離鄭謀越近,那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就越發清晰、沉重!鄭謀身上那股濃烈的硫磺火藥味,混雜著血腥的煞氣,如同實質的潮水般洶湧撲來,幾乎要將他吞噬。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鄭謀赤紅虯髯上沾著的油膩肉屑,看到他粗壯手指關節上厚厚的、泛著暗紅的老繭,那是常年使用某種沉重兵器的印記!
熊淍屏住呼吸,感覺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銀質酒壺,壺嘴對準鄭謀麵前那隻碩大的玉杯。冰涼的壺身也無法平息他指尖的微顫。他必須集中全部精神,才能控製著不讓酒液潑灑出來。
清澈的酒液無聲地注入玉杯。就在酒水將滿未滿之際,鄭謀那隻毛茸茸的大手忽然隨意地往桌上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