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樂十三年,秋末。
凜冽的西北風卷過隴右高原,裹挾著砂礫與枯草,抽打在洮州衛城斑駁的黃土城牆上。城頭戍樓高聳,殘破的“明”字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如同疲憊卻不肯倒下的老兵。這裡是大明西北邊陲的咽喉,陝西行都司下轄的洮州衛。城池不大,卻因扼守著通往河州、西寧乃至西域的咽喉要道,顯出一種畸形的繁華與深入骨髓的粗糲。
城牆之內,是另一個世界。夯土鋪就的主街“永寧街”兩側,擠滿了高低錯落的土木房屋。漢地的青磚灰瓦與番人(藏人)的碉樓式石屋、回回商賈的圓頂店鋪混雜在一起,構成一幅奇特的風情畫卷。空氣裡彌漫著牛羊膻氣、烤饢的焦香、西域香料(胡椒、孜然、沒藥)的濃烈氣息,以及馬糞、塵土和汗液混合的、屬於邊關市集特有的味道。駝鈴聲聲,來自西域的商隊卸下成捆的毛毯、色彩斑斕的玻璃器皿、鑲嵌著寶石的短刀;本地的軍戶、屯民則擺出皮毛、藥材、粗糙的陶器。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同語言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喧囂中透著勃勃生機,也潛藏著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佩刀的番人武士眼神警惕,回回商人精明地打量著貨物,軍漢們則三五成群,敞著懷,露出黝黑的胸膛,大聲談笑,目光掃過街上的婦人時帶著毫不掩飾的野性。這裡是權力的邊緣,也是欲望的溫床。
蹄聲嘚嘚,打破了街口的喧鬨。
一行十餘騎緩緩行來。當先一人,身著一襲嶄新的正五品武官麒麟補服,緋色袍麵在秋日略顯慘淡的陽光下依舊醒目。他身材魁梧,肩寬背厚,一張國字臉被邊關的風沙刻下深深的紋路,膚色黝黑,下頜蓄著短硬的胡茬。正是新任洮州衛左所正千戶——陳大勇,那個從神機營跟隨趙鐵柱(趙清真)到西寧衛的老部下。
他努力挺直腰板,端坐在一匹神駿的河西駿馬上,試圖維持千戶應有的威嚴。但微微上揚的嘴角,和那雙掃視街道時閃爍的、帶著審視與滿足光芒的眼睛,卻泄露了他內心的誌得意滿。從一個小小的軍戶餘丁,靠著敢打敢拚的悍勇、幾次剿匪時豁出性命的搏殺,以及那說不清道不明、卻實實在在在關鍵時刻推了他一把的“運氣”,一路掙紮攀爬,終於穿上了這身象征權力與地位的麒麟服!這身衣服沉甸甸的,壓在他肩上,卻更像是一種無上的榮耀勳章,熨帖著他那顆飽嘗艱辛的心。
“陳千戶!”
“千戶大人巡城辛苦!”
街道兩旁的商販、行人,無論漢番,見到這一行人馬,尤其是陳大勇身上那顯眼的補服,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或躬身,或抱拳,臉上堆起或真誠或諂媚的笑容,高聲問候。幾個相熟的百戶軍官帶著親兵在路邊行禮,姿態恭敬。幾個番人頭人模樣的漢子,也以手撫胸,微微欠身。
陳大勇微微頷首,右手虛抬,算是回禮。動作略顯生硬,顯然還在適應這“上位者”的姿態。他心中卻如洮水(洮河)奔湧,難以平靜。目光掃過那些敬畏的眼神,聽著此起彼伏的“千戶大人”,一股從未有過的熱流從腳底直衝頭頂,讓他幾乎要在這馬背上仰天長嘯。他想起了老家那幾畝貧瘠的薄田,想起了父親佝僂的背影和母親愁苦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初入行伍時在夥房劈柴、在演武場被老兵欺淩的日子。那些屈辱、汗水、血淚,仿佛都在這身麒麟服的光芒下,化作了今日的墊腳石。
‘爹,娘,你們看見了嗎?兒子出息了!’他在心中無聲呐喊,眼眶竟有些發熱。他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膛,讓那麒麟補子更加顯眼。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真正站在了人生的巔峰,洮州衛左所,這片土地,以及這片土地上的人,似乎都將匍匐在他的意誌之下。
親兵隊長,一個叫張彪的精悍漢子,湊近低聲道:“大人,前麵就是衛所衙門了。王僉事(指揮僉事王鎮)一早就在衙門裡候著了,說給您備了接風宴。”
陳大勇回過神來,收斂了一下過於外露的情緒,沉聲道:“嗯,知道了。”他抬眼望向街道儘頭那座比周圍建築高出許多、門庭森嚴的洮州衛指揮使司衙門,青黑色的磚牆,高聳的旗杆,門口持戈肅立的軍士,無不彰顯著權力的核心。那裡,將是他施展抱負的新起點,也是他必須麵對的新戰場。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悄然取代了方才的膨脹感。
洮州衛指揮使司衙門,後堂花廳。
相較於外間的肅殺,這裡布置得頗為奢華。紅木桌椅光可鑒人,地上鋪著厚厚的西域地毯,牆角擺放著燒得正旺的銅炭盆,驅散了秋末的寒意。空氣中彌漫著酒肉香氣和名貴熏香(很可能是薩比爾“孝敬”的龍涎香)的混合味道。
主位之上,坐著洮州衛指揮僉事王鎮。此人年約五旬,身材微胖,麵團團一張臉,細長的眼睛總是習慣性地眯著,嘴角掛著看似和善的笑意。他穿著從三品的豹補服,但衣料和做工顯然比陳大勇的更為考究,拇指上戴著一個碩大的翡翠扳指,隨著他端酒杯的動作閃爍著溫潤的光澤。他是洮州衛的地頭蛇,根基深厚,更是陳大勇此次得以升遷的關鍵“貴人”——他是西寧衛指揮僉事王驤的族兄。在洮州衛,指揮使年邁且多病,王鎮這個僉事,幾乎就是實際上的掌權者。
“哈哈哈!大勇老弟!快請上座!就等你了!”王鎮見陳大勇在親兵引導下步入花廳,立刻熱情地起身招呼,親自拉過自己身旁的主賓位椅子,顯得格外親熱。
陳大勇連忙抱拳行禮:“末將來遲,勞僉事大人久候,實在惶恐!”姿態放得很低。他深知自己根基淺薄,在王鎮這樣的老狐狸麵前,必須保持足夠的謙卑。
“誒!你我兄弟,何須如此見外!”王鎮用力拍了拍陳大勇的肩膀,將他按坐在椅子上,“如今你也是堂堂正千戶,左所主官,與我平級論交即可!來來來,滿上!今日這接風宴,一是賀老弟高升,二是為老弟洗塵!洮州衛左所這副擔子,以後可就壓在你肩上了!”
花廳內早已坐滿了人。除了衛所裡幾位有頭有臉的千戶、副千戶,還有幾位本地有實力的士紳。眾人紛紛起身向陳大勇道賀,一時間觥籌交錯,阿諛奉承之聲不絕於耳。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席間氣氛越發熱絡。王鎮的臉頰染上紅暈,細長的眼睛眯得更細,他湊近陳大勇,帶著濃重的酒氣,聲音壓低卻足以讓周圍幾人聽清:“大勇老弟,洮州這地方,雖說比不上江南繁華,但自有它的妙處。你初來乍到,有些門道,哥哥我得給你指點指點。”
陳大勇心中一凜,麵上恭敬道:“請大人指點迷津,末將洗耳恭聽。”
王鎮嘿嘿一笑,手指撚著翡翠扳指:“這第一嘛,軍務上,該緊的緊,該鬆的鬆。手下弟兄們苦哈哈的,總得給條活路。糧餉器械,這裡麵的文章,慢慢你就懂了。”他含糊其辭,但意思昭然若揭——吃空餉、倒賣軍資是常態。他話鋒一轉,眼中流露出男人都懂的笑意:“這第二嘛,人生得意須儘歡!老弟你正當盛年,又手握重權,豈能辜負這大好時光?咱洮州城裡,彆的沒有,這銷魂蝕骨的溫柔鄉嘛…嘿嘿!”
他故意頓了頓,吊足胃口,才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曖昧語氣:“城東‘醉仙樓’,新來了一位頭牌清倌人,喚作玉娘。嘖嘖,那才叫一個絕色!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更難得是那股子清冷勁兒,像雪山上的蓮花,等閒人連近身都難!非俗物可比啊!哥哥我上次去,也就聽她彈了半支曲子…老弟你少年英雄,儀表堂堂,說不定能入得了美人的眼呢?”他意味深長地看著陳大勇,觀察著他的反應。
“清倌人?玉娘?”陳大勇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他出身貧寒,半生戎馬,接觸的多是粗手大腳的村婦或營妓,對“清倌人”這種隻存在於傳聞中的高級藝妓,既感陌生,又被王鎮那“絕色”、“非俗物可比”的形容勾起了本能的好奇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一股細微的熱流悄然滑過心田。但他立刻警醒,想起自己新官上任,無數雙眼睛盯著,絕不能落下把柄。他強壓下心頭那點異樣,努力維持著正色,拱手道:“大人說笑了。末將初來乍到,軍務繁雜,千頭萬緒,正該殫精竭慮,報效朝廷,豈敢沉溺於聲色犬馬?此事…休要再提。”
“哈哈哈!老弟果然是個實在人!”王鎮大笑起來,並未因陳大勇的推拒而著惱,反而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更滿意了。他舉起酒杯,“好好好!不提,不提!喝酒!今日隻論兄弟情誼,不醉不歸!”他心中暗道:雛兒就是雛兒,裝得一本正經。這玉娘就是為你準備的餌,魚兒聞到腥味,還能不上鉤?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他給坐在下首一個穿著華麗波斯長袍、留著濃密卷曲胡須的商人遞了個眼色。
那商人正是胡商薩比爾,畏兀兒人,在洮州經營多年,是“醉仙樓”背後的大金主之一。他心領神會,立刻端著酒杯起身,操著一口流利但帶著異域腔調的官話,滿臉堆笑地走到陳大勇麵前:“尊敬的陳千戶大人!小人薩比爾,久仰大人威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大人少年英雄,前途無量!小人敬大人一杯,祝願大人鵬程萬裡,在洮州大展宏圖!日後大人但有所需,小人定當竭儘全力,效犬馬之勞!”姿態謙卑至極,言語間充滿了討好與暗示。
陳大勇看著眼前這個笑容可掬、態度恭敬的胡商,又瞥見王鎮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心中那點剛剛壓下去的漣漪又悄然泛起。權力帶來的奉承,是如此直接而誘人。他端起酒杯,與薩比爾碰了一下,一飲而儘。酒液辛辣,入喉卻化作一股暖流,混著薩比爾的奉承和王鎮描繪的“絕色”,在他心底悄然發酵。那身嶄新的麒麟服,似乎也變得更加沉重而灼熱了。
接風宴一直持續到申時末(下午五點)。陳大勇雖極力自持,但在王鎮、薩比爾等人的輪番勸酒和同僚們的起哄下,也喝得麵紅耳赤,腳步微浮。宴席將散時,王鎮再次摟住陳大勇的肩膀,噴著酒氣道:“老弟,今日高興!走,哥哥帶你去個真正的好地方醒醒酒!見識見識咱洮州的風月!”
“大人…末將不勝酒力,還是…”陳大勇還想推辭。
“誒!你這就不給哥哥麵子了!”王鎮佯裝不悅,隨即又換上笑臉,“放心!就去坐坐,聽聽曲兒!那‘醉仙樓’的玉娘,今晚掛牌清唱,機會難得!就當是體察民情嘛!走走走!”不由分說,半拉半拽,和幾個同樣喝得興起的同僚一起,簇擁著有些身不由己的陳大勇出了衙門,直奔城東。
“醉仙樓”臨河而建,三層飛簷,燈火通明,在略顯粗獷的洮州城裡顯得格外醒目。未及門前,便聽得絲竹管弦之聲隱隱傳來,帶著一股江南水鄉般的靡靡之意。門口站著兩個衣著光鮮、滿臉堆笑的龜公,一見王鎮、薩比爾這行人,尤其是被簇擁在中間、穿著麒麟補服的陳大勇,立刻如同見了財神爺,點頭哈腰地將眾人迎了進去。
樓內暖香撲鼻,與外間的清冷截然不同。大廳裡紅毯鋪地,紗幔低垂,燭火透過琉璃燈罩散發出柔和而曖昧的光芒。穿著輕薄紗裙、濃妝豔抹的女子穿梭其間,巧笑倩兮。空氣中混合著高級脂粉、酒氣和一種難以名狀的甜膩香氣。陳大勇從未踏足過這等場所,甫一進入,隻覺得眼花繚亂,手足無措,撲麵而來的香風更是讓他心跳加速,頭暈目眩。他努力想維持威嚴,但臉上的窘迫和眼神的遊離卻暴露了他的局促。
薩比爾顯然是這裡的常客,熟門熟路地引著眾人上了三樓最雅致的一間包廂“聽雨軒”。包廂內陳設更為奢華,紫檀木的桌椅,牆上掛著名家字畫(真假難辨),角落燃著名貴的蘇合香。透過臨河的雕花木窗,能看到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洮水。
眾人落座,薩比爾擊掌示意。很快,精致的果盤、香茗和幾壇上好的西域葡萄酒送了上來。王鎮與薩比爾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薩比爾老兄,今日的主角可是咱們陳千戶!快,請玉娘姑娘出來!讓千戶大人也品鑒品鑒咱洮州頂級的雅樂!”王鎮高聲吩咐道,特意強調了“雅樂”二字,仿佛他們真是來欣賞藝術的。
薩比爾笑著應下,親自走到包廂門口吩咐龜公。
包廂內的絲竹聲暫歇。片刻之後,一陣清越如珠落玉盤的琵琶聲,如同山澗清泉,穿透樓內的喧囂,清晰地流淌進來。這琵琶聲技法嫻熟,意境空靈,與樓下大廳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瞬間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包廂的門被輕輕推開。一位女子懷抱琵琶,嫋嫋娜娜地走了進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了。
陳大勇的目光瞬間被牢牢釘住,呼吸都為之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