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清真望著奔流的洮河水,緩緩道:“居士可知,這洮水從雪山而來,奔騰千裡,裹挾泥沙,看似渾濁。然其本質,仍是至清至純之水。泥沙終將沉澱,清水終歸大海。”他看向陳大勇,“人心亦如這水。權、財、色、名,如同泥沙,一時蒙蔽,使人沉淪。然其本性光明,若能澄心靜慮,拂去塵埃,自見清明。”
陳大勇聽著,回想起自己初到洮州時的雄心壯誌,那份軍人的質樸豪情,再對比如今的狼狽不堪,悲從中來,淚水混著臉上的汙垢流下。他哽咽著,第一次向外人(而且是陌生人)傾訴了自己的悔恨:如何被玉娘迷惑,如何被王鎮、薩比爾引誘,如何荒廢軍務,如何導致戰敗,如何眾叛親離……
趙清真靜靜聽完,沒有指責,隻有洞悉一切的悲憫。“居士之苦,在於‘執’。執著於色相之美,以為可填補心中空洞;執著於權勢之樂,以為可證明自身價值。豈知色如幻泡,權勢如浮雲?”
“那位玉娘姑娘,亦是可憐之人,身陷泥淖,身不由己。她對居士的溫言軟語、笑靨如花,幾分是真?幾分是求生之術?幾分是背後之人的操控?居士執著於她的容顏情態,如同追逐水月鏡花。你所迷戀的,並非她本人,而是你心中投射出的一個幻影,一個能滿足你所有欲望和虛榮的幻影。此幻影,便是‘色欲’之魔障。”
“色欲關,非僅指男女之欲。乃是對一切外相美好、能引動貪戀執著之物的沉迷。美色、珍饈、華服、豪宅、讚譽、奉承……凡能令你心馳神蕩、迷失本心、忘卻職責者,皆是此關考驗。居士沉迷玉娘,不過是此關在你身上最猛烈之顯現。你執著於她,實則是執著於這‘欲念’本身帶來的刺激與滿足,以此逃避軍務的繁重、官場的傾軋、內心的空虛。”
趙清真的話,如同驚雷,炸響在陳大勇混沌的腦海。他回想起與玉娘相處的點點滴滴:她眼神深處偶爾的疏離和算計,她接受禮物時並非全然欣喜的微妙神情,她在自己得勢時和失勢後判若兩人的態度……再結合薩比爾的操控和王鎮的利用,他終於痛苦地承認:自己一直活在精心編織的欲望幻夢裡!他所珍視的“愛情”,不過是場交易;他所追逐的“快樂”,是飲鴆止渴!
巨大的羞恥感和被愚弄的憤怒再次湧上心頭,但這次,不同於之前的絕望崩潰,其中夾雜了一絲被點醒的清明和想要改變的衝動。他猛地抓住趙清真的袍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道長!我…我明白了!我是被豬油蒙了心!可我…我如今身敗名裂,一無所有,軍法難容,還能怎麼辦?求道長救我!”此刻,他放下了千戶的架子,像一個迷途的孩子。
趙清真扶起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居士此刻能幡然醒悟,便是破關之始。”
“如何破?”
“其一,正視己過,不諉不懼。去向指揮使大人坦誠罪責,接受應有懲處。無論削職、杖責、罰俸,皆是你應受之果。此乃了卻前塵舊債,卸下心中枷鎖。其二,澄心見性,斷絕外緣。遠離那醉仙樓,遠離薩比爾、王鎮之流。他們如同泥潭,隻會讓你再次沉淪。其三,重拾根本。你之本分為何?是戍守邊關,保境安民!若指揮使念你昔日微功,允你戴罪之身,哪怕從一小卒做起,亦當恪儘職守,以血汗洗刷恥辱,重塑軍人魂魄。此三者,便是你通關之路徑。”
趙清真目光炯炯:“破色欲關,非是讓你絕情絕欲,做枯木頑石。而是勘破虛妄,不為外相所迷,不為欲望所奴。明心見性,知何為真,何為幻;何為當為,何為不當為。心中清明了,自能在這萬丈紅塵中,持身以正,履險如夷。"
陳大勇聽從趙清真的指點,洗去頹廢,整理衣冠(雖已無官服),不顧傷病,毅然前往衛所指揮使衙門。他摒棄了最後一絲僥幸,在眾目睽睽之下,於大堂之上,向指揮使及一眾同僚,將自己升遷以來的種種過失:貪戀美色、荒廢軍務、挪用軍費、包庇薩比爾商隊、輕敵冒進導致戰敗…一五一十,和盤托出!言辭懇切,涕淚橫流,深表懺悔。
此舉震驚四座!王鎮臉色鐵青,極力撇清,反咬陳大勇誣陷。指揮使雖震怒於陳大勇的罪行,但也對其敢於直麵過錯、不推諉的勇氣感到一絲意外。經過查證(陳大勇主動提供了部分證據線索),陳大勇所供基本屬實。指揮使最終判決:革去陳大勇千戶之職,杖責八十軍棍(念其主動認罪,未致死罪,酌情減刑或分次執行),罰沒家產賠償損失,貶為普通軍卒,發配到最艱苦的邊境戍堡效力。王鎮因牽涉貪腐、失察等罪,也被降職罰俸(但根基更深,未徹底倒台)。薩比爾見勢不妙,收斂行跡,暫避風頭。
陳大勇咬牙承受了軍棍,變賣家產賠付。行刑後,他拒絕了老部下的同情和接濟,隻帶著簡單的行裝,拖著傷軀,在眾人複雜(有鄙夷、有同情、也有幾分佩服其擔當)的目光中,默默走向指定的偏遠戍堡——石門堡。
戍堡生活艱苦卓絕:環境惡劣,氣候嚴酷,物資匱乏,守軍士氣低落。陳大勇作為一名普通戍卒,被老兵呼來喝去,乾最臟最累的活(修繕工事、挑水劈柴、巡邏放哨)。身體傷痛、地位落差、艱苦環境,都是巨大的考驗。
但這一次,陳大勇沒有沉淪。他牢記趙清真的話,將此視為洗刷恥辱、重鑄自我的道場。他沉默寡言,埋頭苦乾,一絲不苟地執行每一項命令。巡邏時格外警惕,修繕工事儘心儘力。他不再去想玉娘,偶爾想起,心中隻有一片澄澈的悲憫(憐憫她,也憐憫過去的自己)和釋然。色欲的幻影徹底消散,剩下的隻有對自身職責的專注。他粗糙的雙手、黝黑的臉龐、堅毅的眼神,取代了過去的虛浮。
戍堡百戶(可能是個耿直的老行伍)起初對這個“罪卒”並無好感,但觀察一段時間後,發現陳大勇確實脫胎換骨,踏實肯乾,且軍事素養遠超普通士卒,便逐漸委以一些責任(如帶領小隊巡邏、指導新兵)。
某日,小股敵人再次襲擾。陳大勇憑借豐富的經驗和冷靜的判斷,在巡邏中提前發現敵蹤,並利用地形組織戍卒有效抵抗,擊退了敵人,保護了堡內軍民和物資。戰鬥中,他身先士卒,勇猛而不失章法,贏得了戍堡同袍的初步認可和百戶的讚賞。
此戰後,陳大勇在戍堡的地位悄然改變。他不再是被人鄙夷的“罪卒”,而是一個可以依靠的戰友和有能力的老兵。他感受到一種久違的、腳踏實地的價值感——不是來自美色和奉承,而是來自履行職責、保護他人的滿足。
……
幾個月後的一天,趙清真特意來到石門堡。他看到了在塵土飛揚中揮汗如雨、與戍卒一同搬運石料加固城牆的陳大勇。雖然衣衫破舊,麵容滄桑,但眼神堅定,動作沉穩有力,身上再無半點浮華萎靡之氣。
陳大勇也看到了趙清真。他放下手中活計,在戍卒們詫異的目光中,快步走到趙清真麵前,整理了一下破舊的軍服,抱拳深深一揖,姿態恭敬而真誠:“道長!一彆數月,大勇…不,陳卒今日能重新立於天地之間,全賴道長當頭棒喝,指點迷津!救命之恩,再造之德,沒齒難忘!”話語樸實,發自肺腑。
趙清真微笑還禮,眼中帶著欣慰:“居士言重了。貧道不過順水推舟,指了條路。能走出迷途,勘破色相,重拾本心,全賴居士自身之悟性與毅力。‘色欲’之關,你已算初窺門徑了。”
兩人在戍堡簡陋的烽火台下席地而坐。陳大勇向趙清真講述了自己認罪受罰、戍邊磨礪的經曆和心境變化。他坦言,初來時萬念俱灰,但想到道長所言“重拾根本”,便咬牙堅持。如今,雖苦,但心中前所未有的踏實、清明。再想起玉娘,已無當初的癡迷與痛苦,隻覺如看鏡花水月,一場大夢。
陳大勇感慨道:“道長,我如今才真正明白您的話。色欲迷人眼,權勢亂人心。過去我執著於玉娘的容貌風情,如同瞎子摸象,隻抓住了虛幻的表象,卻迷失了自己的本性和職責。現在才懂,真正的男兒氣概,不在美人在懷,不在錦衣玉食,而在頂天立地,守土安民!這身破衣爛衫,比那千戶官袍穿得更心安!”他拍了拍胸膛,眼神明亮。
趙清真頷首:“善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經》)。並非否定世間美好,而是要明白其虛幻無常的本質,不執著,不沉迷。能欣賞繁花之美,亦能安於陋室之簡;能體會情意之真,亦能不為色相所惑。心中自有定盤星,方得自在。居士此番經曆,便是‘看破’、‘放下’、‘自在’的印證。通關文牒之上,‘色欲關’一印,可算初成了。然紅塵路遠,諸關重重,居士仍需持守本心,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夕陽西下,餘暉將戍堡和兩人的身影拉長。陳大勇望著蒼茫的邊關,目光堅定:“道長教誨,陳卒銘記於心。前路漫漫,我隻願以此戴罪之身,守好這道關隘,不負這身軍皮,不負…這來之不易的清明心境。道長讓我想起一位辭官尋道的故人,趙鐵柱,不知道長可遇到過此人?”趙清真捋了捋胡須說:"沒見過。我還有要事,就此告辭。"趙清真說完站起身,身影一閃,就不見了蹤影。色欲的迷霧已然散儘,隻剩下一個洗儘鉛華、重歸本真的軍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