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清真那句“心蒙塵垢,當以何為刃?”如同淬了冰的錐子,狠狠紮進周世顯的靈台深處。草棚外溫潤的雨聲,草棚內井水清冽的氣息,眾人壓抑的呼吸,此刻都化為一片模糊的背景。他癱在角落的草墊上,肩頭嵌入碎玉的傷口傳來陣陣尖銳的抽痛,但這疼痛比起靈魂深處那被撕開的、血淋淋的瘡口,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玉碎其表,猶可磨礪。
心蒙塵垢,當以何為刃?
刃…何以為刃?他周世顯活了二十多年,信奉的“刃”是黃白之物,是權勢威壓,是足以壓垮人心的財富!他用這“刃”鄙夷過多少人?碾碎過多少希望?又為自己築起了何等虛幻而脆弱的金玉囚籠?如今囚籠崩塌,金玉化為齏粉,留下的,隻有這泥濘中的軀殼,和一顆被傲慢、無知、淺薄徹底鏽蝕、布滿汙垢的心!
悔恨如同無數隻冰冷的毒蟲,噬咬著他每一寸神經。昨日鞭打老農時的刻薄嘴臉,譏諷道士挖泥巴時的狂妄神態,炫耀玉螭龍時的誌得意滿…一幕幕如同燒紅的烙鐵,反複燙印在他的識海!每一次回想,都伴隨著靈魂被撕裂般的劇痛和難以言喻的羞恥!他恨不得將自己埋進這泥漿裡,徹底腐爛!
“嗬…嗬嗬…”壓抑的嗚咽從他喉嚨深處擠出,混合著鐵鏽般的血腥味。淚水終於衝破了他那可笑的自尊堤壩,洶湧而出,衝刷著臉上未乾的泥痕,滾燙地滴落在身下冰冷的草墊上。他蜷縮起身體,將頭深深埋進臂彎,肩膀劇烈地抽搐著,像一個被世界徹底遺棄、在無邊黑暗中絕望哭泣的孩子。什麼周家少爺,什麼富甲一方,此刻都化為齏粉,隻剩下一個被自身罪孽壓垮、於悔恨深淵中掙紮沉淪的孤魂。
草棚內一片沉寂。李三槐和幾個漢子看著角落裡那團顫抖、嗚咽的身影,眼神複雜。最初的憤怒和鄙夷,在這無聲的巨大痛苦麵前,漸漸被一種沉重而莫名的壓抑所取代。空氣中彌漫著井水的清涼、草墊的微腥,還有一絲…絕望的鹹澀。
趙清真依舊盤膝靜坐,閉目調息。他並未去看周世顯,但棚內那濃得化不開的悔恨與絕望氣息,如同實質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他澄澈的道心湖麵。師父呂玄通的教誨在心間流淌:“…虛懷若穀,方能容物;悲憫觀照,乃見眾生…紅塵煉心,煉的是持守,亦是容受…”
這周世顯的幡然悔悟,是契機?還是變數?抑或…是這場因果糾纏中,必須被化解的最後一道戾氣鎖鏈?
他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地掃過角落那團顫抖的身影,最終落回膝前那柄古樸的歸塵劍上。劍身暗淡,劍脊上的玄奧雷紋卻在他目光觸及的刹那,極其微弱地閃過一絲銀芒,仿佛感應到了什麼。
暴雨,不知疲倦地衝刷著飽經蹂躪的大地。土地廟周圍龜裂的焦土,在溫潤甘霖的持續浸潤下,貪婪地吮吸著生機。深色的濕潤痕跡不斷蔓延、加深,如同大地的血脈正在複蘇。幾處低窪處,甚至積起了渾濁的水窪,倒映著昏沉的天空。
然而,趙清真盤坐草棚之內,眉心的褶皺卻未曾舒展。他指尖搭在歸塵劍冰冷的劍格上,神念如同最精微的觸須,謹慎地探入腳下這片剛剛煥發生機的土地深處。
生機在萌發,沒錯。但那股被強行壓製、疏導、融入地脈與水脈的旱魃本源戾氣,並未真正消散!它如同蟄伏在溫床之下的毒蛇,被這場甘霖和眾人的希望暫時安撫,卻依舊散發著令人心悸的燥熱餘燼。這股戾氣,根植**裡焦土三年累積的枯寂絕望,與這片土地上所有生靈(包括周世顯)心中曾滋生的怨懟、貪婪、傲慢…交織纏繞,形成了一張無形的、怨毒的大網。
他能清晰地“聽”到,大地深處傳來的脈動,並非全然是生機的勃發。其中夾雜著一種極其細微、卻異常頑固的、如同砂礫摩擦般的“沙沙”聲,那是戾氣在坤元地脈中不甘蟄伏的躁動!井水中蘊含的勃勃生機,正被這股戾氣無聲地侵蝕、中和,如同清水滴入墨池。三日…三日之內,若不能徹底斬斷這戾氣與眾生心念、與這片土地枯榮生滅的因果鎖鏈,被壓製的旱魃戾氣必將卷土重來!屆時,剛剛萌發的生機將被瞬間焚毀,此地恐將化為比之前更徹底的死域!
調和因果…關鍵在於“調和”。非是強行鎮壓,而是疏導、化解、撫平那累積的怨懟與枯寂。這需要契機,一個能貫通天地人心、承載並轉化所有戾氣的支點。
趙清真的目光,再次落向角落裡的周世顯。
此刻的周世顯,似乎耗儘了所有哭泣的力氣,癱在草墊上,眼神空洞地望著草棚破敗的頂。肩頭的劇痛依舊,但更深的是一種靈魂被徹底掏空的麻木。悔恨的浪潮暫時退去,留下的是無邊無際的荒蕪和茫然。他像個被抽走了提線的木偶,隻剩下軀殼。
李三槐端著一碗剛打上來的、清澈溫潤的井水,走到周世顯身邊,猶豫了一下,還是蹲下身,聲音乾澀地道:“周…周公子,喝…喝口水吧。”碗沿湊到周世顯乾裂起皮的唇邊。
周世顯空洞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落在李三槐那張溝壑縱橫、寫滿滄桑和同樣帶著疲憊的臉上。這張臉,昨日還曾被他用鞭子指著,斥為“醃臢貨”,鄙夷如塵埃。此刻,這雙渾濁的老眼裡,卻沒有預想中的仇恨和快意,隻有一種…沉重而複雜的悲憫?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為什麼?為什麼不恨我?為什麼還要給我水喝?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衝上鼻腔,比剛才的悔恨更加洶湧!他下意識地張開乾裂的嘴唇,清冽甘甜的井水流入灼痛的喉嚨。這水,帶著一股溫和的、令人心安的力量,與他記憶中府中玉杯盛放的、冰冷昂貴的山泉截然不同。它流過的不僅是乾渴的喉嚨,更像一道清泉,衝刷著他那顆被汙垢堵塞、瀕臨枯死的心臟。
“老…老丈…”他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帶著砂礫摩擦的質感,“昨日…昨日鞭打於你…是…是我周世顯…豬狗不如…”他掙紮著想抬起手,想抓住什麼,卻牽動了肩頭的傷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氣,額頭瞬間布滿冷汗。
李三槐的手抖了一下,碗裡的水灑出幾滴。他看著周世顯那因劇痛而扭曲、卻又充滿卑微乞求的臉,渾濁的老眼也微微泛紅。他歎了口氣,用粗糙的手指,蘸了點碗裡的水,小心翼翼地塗抹在周世顯乾裂的嘴唇上。
“唉…都…都過去了…”李三槐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鄉音,低沉而沙啞,像被風沙打磨過的石頭,“天災人禍…都不容易…俺們鄉下人,隻求口吃的…有口水喝…娃兒能活命…”他頓了頓,看著周世顯肩頭那猙獰的傷口,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你這傷…得治啊…道長說了,心…心比傷重要…”
“心比傷重要…”周世顯喃喃重複著,眼神更加茫然空洞。心…他那顆被金錢權勢包裹、早已僵硬冰冷的心…真的…還能治嗎?他下意識地,用唯一能活動的右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撫上自己劇痛冰冷的左肩傷口,指尖觸碰到那堅硬冰冷的碎玉邊緣。這塊象征著“祥瑞”、象征著他不惜重金求來的虛妄希望的玉片,此刻深深嵌在他的血肉裡,如同一個最惡毒的諷刺烙印!它帶來的不是甘霖,是毀滅!不僅是毀了他的家業,更毀了他賴以立足的整個世界!
一股混合著自厭、自毀的極端情緒,如同毒火般猛地竄起!他眼中閃過一絲瘋狂!與其留著這恥辱的烙印,不如…
“呃啊——!”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吼從喉嚨深處爆發!周世顯的右手五指猛地扣緊那塊暴露在傷口外的碎玉邊緣!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狠狠向外一拔!
噗嗤!
血肉撕裂的聲音!一塊沾滿粘稠鮮血和碎肉的、邊緣鋒利的羊脂白玉碎片,被他硬生生從肩胛骨縫裡拔了出來!滾燙的鮮血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噴湧而出,染紅了他破爛的衣襟和身下的草墊!
“啊!”李三槐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其他漢子也驚呼著圍了過來!
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淹沒了周世顯!眼前陣陣發黑,幾乎昏厥過去!但他死死咬著牙,牙齒深深陷入下唇,鮮血順著嘴角流淌。他右手中緊緊攥著那塊染血的碎玉,鋒利的邊緣割破了他的掌心,鮮血順著手腕流下,與肩頭的血混合在一起,滴落在草墊上,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他將這塊帶血的“祥瑞”殘骸,顫抖著、高高舉起,對著草棚中央盤坐的趙清真,用儘生命最後的氣力嘶喊,聲音破碎而絕望:
“道…道長!此…此玉乃我…虛妄之證!傲慢之枷!招災之引!周世顯…以此殘軀…以此罪證…願…願為薪柴!隻求…隻求道長…斬斷…斬斷這禍根因果!救…救救這方水土…救救…這些…我…我曾鄙夷踐踏的…父老鄉親!!!”
最後一個字喊出,他眼前徹底一黑,右手無力地垂下,染血的碎玉“當啷”一聲掉落在泥濘的草墊上。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下去,氣息微弱,麵如金紙,唯有肩頭和掌心的傷口,還在汩汩地冒著鮮血。
草棚內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被周世顯這突如其來的、慘烈到極致的自剖與獻祭驚呆了!李三槐看著那灘迅速擴大的血泊,老淚縱橫,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那染血的碎玉,躺在泥濘和血泊中,仿佛凝聚了所有的虛妄、傲慢與苦難。
趙清真一直閉著的雙眼,在周世顯嘶喊出“願為薪柴”的瞬間,驟然睜開!
眸中神光暴漲!不再是重傷後的虛弱,而是一種洞穿虛妄、照徹本源的通透!仿佛兩道實質的閃電,穿透草棚的昏暗,落在周世顯那染血的殘軀和那塊刺目的染血碎玉之上!
就是此刻!
那濃烈到極致的悔恨、自厭、以及最後關頭那近乎獻祭般的、卑微卻決絕的祈求!那染血的、象征著虛妄根源的碎玉!這一切,終於彙聚成了那個貫通天地人心、承載並轉化所有戾氣的支點!一個以罪者之血、悔者之心為引,調和枯榮生滅的無上契機!
“善!”
趙清真口中隻吐出一個字,卻如同黃鐘大呂,震得整個草棚嗡嗡作響!他長身而起,動作流暢而充滿力量,重傷的頹態一掃而空!一手虛抓!
掉落在血泊中的那塊染血碎玉,仿佛被無形之力牽引,“嗖”地飛起,穩穩落入趙清真的掌心!溫潤的羊脂白玉此刻冰冷刺骨,沾染的鮮血在趙清真掌心溫潤的真氣包裹下,非但沒有凝固,反而如同活物般緩緩流淌,散發出一種奇異的氣息——那是周世顯悔恨之血,亦是虛妄破碎之證,更是此地萬千生靈苦難怨念的一個微縮凝結!
另一手並指如劍,快如閃電般點向周世顯眉心!
“靈台暫借,一念通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