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四年,五月末的杭州府,失了魂魄。
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地壓著,仿佛浸透了墨汁的棉絮,直欲墜落到黛瓦粉牆的簷角。空氣粘稠得化不開,飽含著濃重到令人窒息的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著濕冷的棉絮,肺腑間儘是揮之不去的鹹腥——那是錢塘江深處躁動不安的氣息,是海龍王在深淵下焦躁磨牙的吐息。往日裡喧囂鼎沸的東南都會,此刻被一種山雨欲來的死寂牢牢攫住。運河上的畫舫銷聲匿跡,沿街的商鋪早早下了門板,連最聒噪的蟬都噤了聲。青石板路在昏沉的天光下泛著幽冷的光,倒映著空蕩的街巷和行人臉上難以掩飾的倉惶。隻有風,帶著不祥的嗚咽,卷起幾片落葉,在巷弄間打著旋,徒增幾分淒惶。
趙清真便在這片詭異的寂靜中獨行。
靛藍的細布道袍纖塵不染,行走間衣袂微揚,似有清風相隨,與周遭的沉悶壓抑格格不入。他步履從容,踏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竟無聲無息,仿佛踏著無形的氣韻。身後,一柄古樸的青灰色劍鞘緊貼著脊背,劍鞘線條簡潔流暢,透著一股曆經歲月的沉斂。鞘中歸塵劍沉靜如古井,唯有劍格處鑲嵌的七顆北鬥寶石,在昏暗中流轉著內斂的星輝。此刻,象征“天權文曲”的湛藍陰水之石與象征“搖光破軍”的亮銀陽水之石,光芒比平日溫潤許多,如同呼吸般明滅,無聲地與天地間那磅礴無匹、卻又躁動狂亂的水行元炁遙遙呼應。
他眉峰微蹙,並非愁苦,而是一種全神貫注的凝重。神念早已如水銀瀉地,無聲無息地鋪展開去,超越了凡俗的視聽。風帶來的,不再是簡單的鹹腥,而是無數細微的訊息:街角老嫗撚著佛珠時指尖的顫抖,茶肆裡漢子們壓低的、帶著驚悸的絮語,孩童躲在家中透過窗縫窺視時急促的心跳。更深處,一股源自大地的脈動,沉悶、壓抑、充滿了毀滅性的力量,如同被囚禁的巨獸在深淵下不安地衝撞,每一次搏動都讓腳下的土地傳遞來微不可察的震顫。這脈動與天穹低垂的鉛雲、空氣中粘稠的水汽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張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巨網,預示著某種恐怖正在醞釀,即將掙脫束縛。
“平地水高數丈啊……天殺的!牆一樣的浪頭砸下來,眨眼功夫,什麼都沒了!”路旁一家尚在勉強支撐的茶肆裡,幾個行商模樣的漢子圍坐在油膩的木桌旁,茶水早已涼透,卻無人有心思啜飲。說話的中年漢子臉色慘白,手指無意識地痙攣著,死死攥著粗瓷茶碗的邊緣,指節發白,“仁和縣十九都、二十都……完了!全完了!良田、屋舍……都喂了龍王爺了!那浪……那根本不是浪!是牆!是山!轟的一下就壓過來了!跑?往哪裡跑?人就跟草芥似的,被卷進去,連個泡都冒不出來!”他聲音嘶啞,帶著劫後餘生的恐懼和後怕,仿佛那毀天滅地的景象仍在眼前翻騰。
“何止是水啊!”旁邊一個稍年輕的商人猛地灌了一口冷茶,試圖壓下喉頭的顫抖,卻嗆得連連咳嗽,臉上是更深的恐懼,“我……我有個表親,命大,從二十都的房頂上被衝到了樹上,撿了條命……他說……他說水裡頭有東西!”他聲音驟然壓得極低,像是怕驚動了什麼無形的存在,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前傾,“黑黢黢的,長溜溜的,比咱們運貨的漕船還大!在水底下翻騰,那浪頭……就是它拱起來的!岸邊的石頭牆,跟紙糊的一樣!來不及跑的牛羊……還有……還有人!被那東西張開嘴,就那麼一吸……咕咚一下就沒了!水麵上就剩下個漩渦,還有……還有翻上來的血沫子!”他描述著,眼神空洞,仿佛又看到了那地獄般的景象。
“蛟蛇!是快化龍的蛟蛇!趁著這場百年不遇的大水走蛟入海啊!”角落裡,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猛地拍案而起,枯瘦的手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碗叮當作響。他渾濁的老眼裡布滿血絲,聲音嘶啞尖利,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洞悉,“天罰!這是天罰!是咱們杭州府造了什麼孽,惹怒了龍王爺啊!蛟蛇入海,水淹千裡,生靈塗炭……這是劫數!躲不過的劫數啊!”老者的斷言如同冰冷的錐子,刺破了茶肆裡最後一點僥幸的空氣,留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更深的寒意。
“蛟蛇走蛟……”趙清真腳步未停,這四個字卻如冰錐刺入他的心神。
此等妖物,生於大澤深潭,潛修數百乃至千年,吞吐水脈精華,積蓄力量。一旦臨近化龍關口,便需借天地水勢,順大江大河奔騰入海,完成最後的蛻變。這過程本身便是驚天動地的大劫!蛟蛇之力,翻江倒海隻是等閒,更能引動水脈元炁暴走,掀起遠超尋常的洪峰巨浪。莫說尋常百姓,便是根基稍淺的修士,麵對這等天地之威加持下的化龍大妖,也如螳臂當車,頃刻間便要粉身碎骨。更可怖的是,化龍乃逆天之舉,需磅礴生機為引。這孽畜為求功成,必沿途瘋狂吞噬生靈精血,以血食滋養自身,彌補蛻變損耗,穩固妖元。落水者,岸邊血氣旺盛的人畜,皆是它眼中最上等的“資糧”!仁和縣那平地而起、摧垮一切的滔天巨浪,恐怕非是天災獨力所為,更有這孽畜在興風作浪,借水勢行那吞噬之舉,以萬千生靈為它化龍鋪路!
心頭警兆如鼓擂!趙清真不再有絲毫遲疑。足尖在濕滑的青石板上輕輕一點,整個人倏忽間化作一道淡青色的流影,速度驟然提升,卻依舊不帶起半點風聲,如同融入風中,朝著錢塘江入海口的方向疾掠而去。街巷、屋宇在身側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色塊。越靠近江岸,空氣中那股鹹腥水汽便愈發濃重刺鼻,其間更夾雜了淤泥翻湧的土腥、草木腐爛的酸朽,以及……一種令人頭皮發麻、源自死亡本身的惡臭!
眼前的景象,印證了茶肆中那地獄般的描述,並將其殘酷千百倍地展現在眼前。
視線所及,昔日帆檣林立、商賈雲集的繁華碼頭,已成一片渾濁的汪洋。江水失去了清澈的碧綠,化作令人作嘔的黃褐色泥湯,狂暴地翻湧著,卷起層層疊疊的汙濁泡沫。水麵不再是水麵,而是一座巨大的、緩慢旋轉的墳場。破碎的梁木、撕裂的船板、散架的家什、浸透泥漿的衣物布片……無數文明的碎片在其中沉浮、碰撞。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那些腫脹發白、麵目全非的人畜屍體,如同被隨意丟棄的破敗玩偶,在斷壁殘垣間隨著湍急的水流打著旋,時隱時現。僥幸存活下來的百姓,如同驚魂未定的螻蟻,攀附在尚未完全倒塌的屋頂尖角,或是死死抱著水中漂浮的粗大房梁,更多的人則擠在幾處地勢稍高、尚未被完全淹沒的土丘或殘破城牆上。哭聲早已嘶啞,隻剩下絕望的嗚咽;哀嚎穿透渾濁的空氣,是生命被碾碎時最後的悲鳴;尋找失散親人的呼喊聲此起彼伏,帶著泣血的顫抖,最終都湮滅在江濤永不停歇的、如同地獄挽歌般的轟鳴裡。
死亡的氣息濃得化不開,混合著淤泥、屍臭、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陰冷妖氛,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也壓在趙清真的靈台。
他身形不停,足尖在一塊漂浮的巨大木梁上輕輕一觸,借力騰空,如一片毫無重量的青羽,飄然落在江邊一座尚未被巨浪徹底摧毀的望海石樓頂端。這座石樓半邊坍塌,裸露著猙獰的石塊和斷裂的木梁,殘留的部分在狂風中搖搖欲墜。
立足高處,極目遠眺錢塘江口。
景象,令人窒息。
溫婉秀麗的錢塘江,此刻徹底撕下了所有偽裝,顯露出其作為東海入口的狂暴本相!入海口處,天地仿佛倒懸。渾濁的江流與洶湧的海潮在這裡瘋狂角力、撕扯、融合,化作無數條狂暴失控的惡浪。它們互相撞擊、吞噬,掀起數十丈高的、由泥漿、雜物和死亡組成的渾濁水牆!這水牆帶著萬鈞之力,如同上古巨神的戰錘,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狠狠砸向早已支離破碎、形同虛設的堤岸。每一次撞擊,都爆發出震耳欲聾的雷霆巨響,大地隨之震顫,碎石泥塊如雨般崩落。浪頭退去時,露出被反複蹂躪、如同被巨獸啃噬過的堤壩殘骸,以及更深、更廣的澤國。
在這片由純粹毀滅之力構成的水幕之後,趙清真那敏銳到極致的神念,如同最精密的探針,穿透狂暴的水元亂流和濃烈的死亡怨氣,終於牢牢鎖定了一股意誌!
凶戾!貪婪!帶著赤裸裸的、對血食和生機的無儘渴望!如同盤踞在九幽血海深處的魔物!然而,在這滔天的凶焰之中,卻又詭異地夾雜著一絲微弱卻真實存在的蛻變前兆——那是朝著更高生命形態進化時,所散發出的、近乎神聖的磅礴氣息!兩種截然相反的特質,在這股意誌中扭曲地融合著,散發出令人靈魂戰栗的威壓。
它就在這裡!就在這翻江倒海的濁流核心!
仿佛是為了徹底印證趙清真神念的感知,回應他心中那攀升到頂點的警兆——
轟隆隆——!!!
一聲遠超之前所有浪濤轟鳴的巨響,如同太古雷神在江心擂動了戰鼓!遠處渾濁的江心,一道比先前任何浪頭都要龐大數倍的、如同山巒般的黑影猛地拱出水麵!渾濁的江水如同瀑布般從它龐大的身軀兩側傾瀉而下!
那是一條何等恐怖、令人望之魂飛魄散的巨物!
僅僅是露出水麵的部分蛇軀,粗逾數丈!覆蓋其上的鱗片,每一片都有磨盤大小,漆黑如墨,在昏沉天光的映照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冰冷堅硬的幽光,邊緣鋒銳如刀!猙獰的蛇頭高昂出水,碩大無比,頭頂並非平滑,而是隆起兩個巨大如墳丘的鼓包,粗糙的角質層下,隱隱有尖銳的、崢嶸的骨刺要破皮而出!一雙暗金色的豎瞳,大如車輪,冰冷得不帶一絲情感,如同兩團在九幽地獄深處燃燒的鬼火,漠然、殘酷、帶著高高在上的俯視,緩緩掃過這片被它親手蹂躪成煉獄的人間。巨口開合間,腥風如同實質的颶風席卷而來,露出密布其間的森白獠牙,每一根都如同巨大的彎刀,閃爍著致命的光澤,齒縫間還殘留著暗紅色的肉糜和破碎的布片!
它並未完全顯露真身,龐大得難以想象的身軀大部分仍在渾濁的江水中瘋狂攪動,每一次擺動都掀起新的滔天巨浪,攪起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漩渦。就在它拱起水麵的巨軀附近,一艘被巨浪攔腰打斷的貨船殘骸,如同孩童的玩具般在波峰浪穀間沉浮。十幾個落水的船夫和商販,如同溺水的螞蟻,死死抱著漂浮的碎裂船板,在冰冷的死亡邊緣絕望掙紮,每一次浪頭打來,都有人慘叫著被卷入漩渦,消失無蹤。更遠處,靠近一片尚未完全被淹沒的泥濘岸邊,一群驚惶失措的百姓,正互相攙扶著,試圖向更高處的土坡攀爬。然而,一股被蛟蛇巨尾攪動而突然襲來的、裹挾著泥沙碎木的回頭浪,如同巨大的黑色手掌,狠狠拍下!
“啊——!”
“救命——!”
絕望的慘叫瞬間被濁浪吞噬。數十個身影如同脆弱的枯枝,被無情地卷入湍急的黃流,眨眼間便沒了蹤影,隻在渾濁的水麵上留下幾個徒勞掙紮的漩渦和幾縷迅速擴散的暗紅。
“吼——!!!”
目睹此景,那蛟蛇非但無動於衷,反而發出一聲低沉、嘶啞、卻充滿了興奮與嗜血快意的咆哮!那暗金色的、毫無感情的豎瞳,瞬間鎖定了那些在濁浪中沉浮掙紮、如同沸湯中餃子的“血食”,尤其是幾個距離它龐大的頭顱最近的落水者!它那如同小山般的頭顱猛地一沉,巨大的蛇軀在水中爆發出恐怖的力量,攪起一個直徑數十丈的、深不見底的巨大漩渦!龐大的頭顱如同離弦的、淬著劇毒的黑色巨箭,帶著撕裂空氣的、令人作嘔的腥風惡臭,以遠超凡人視覺捕捉極限的速度,朝著那幾個在水中徒勞撲騰的身影噬咬而去!巨口張開,如同通往地獄的門戶,要將渺小的生命連同渾濁的江水一口吞噬!
“妖孽爾敢!”
千鈞一發之際,一聲清越的叱吒,如同九霄龍吟,驟然響起!這聲音並不如何洪亮,卻帶著一種洞穿金石、直抵神魂的凜然正氣,瞬間壓過了江濤的咆哮,震散了令人窒息的腥風!
石樓殘破的飛簷之上,趙清真眼中寒芒暴漲,再無半分從容。足下在堅硬的青石飛簷上猛地一踏!轟!堅硬的青石應聲碎裂!他整個人已化作一道撕裂昏暗天幕的青虹!道袍獵獵作響,歸塵劍鞘在背後嗡鳴,人劍合一,迎著那噬人的腥風巨口,破空而去!速度之快,竟在身後拉出一道淡淡的殘影!
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