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城隍廟口的知者來茶館,此刻人聲鼎沸。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唾沫橫飛,正講到昨日烏龍江上趙仙長劍引天雷、降服石龜精的精彩段落。聽眾們嗑著瓜子,聽得如癡如醉,不時爆發出陣陣喝彩。
而故事裡的兩位“配角”——知府周大人和提學馬鐸馬大人,卻蔫頭耷腦地坐在二樓雅間,對著滿桌精致的茶點毫無胃口。
周知府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唉聲歎氣:“馬大人啊,你說這趙仙長……他是不是對‘略儘地主之誼’有什麼誤解?”他從昨天下午被趙清真“借”走去清理江邊殘留妖氣、安撫受驚百姓,一直忙到後半夜,老腰都快累斷了。
馬鐸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他負責帶人重修被浪頭衝垮的河堤,此刻官袍下擺還沾著泥點子,聞言苦著臉道:“府尊,下官覺得,仙長可能隻是……比較務實。”務實到讓兩位四品大員乾起了裡長和工頭的活兒。
“關鍵是!”周知府壓低聲音,一臉後怕,“仙長昨天臨走前說,城裡還有水鬼作祟!還專挑貴人下手!這、這說的不就是你我這樣的‘貴人’嗎?”他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很是憂心,“本官這體型,掉水裡沉得最快啊!”
馬鐸也是心裡發毛。他可是親身經曆過女鬼索命的,對這類水陸兩棲的靈異生物有著極強的心理陰影。“府尊,要不……咱們最近就彆靠近水邊了?洗澡都用木盆湊合一下?”
正當兩位大人互相傳遞著恐懼的眼神時,雅間門被推開,趙清真實那一襲青衫飄然而入。
“二位大人好雅興。”他笑眯眯地自顧自坐下,拈起一塊芋泥糕咬了一口,“嗯,甜而不膩,好手藝。”
周知府和馬鐸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彈起來:“仙長!您可來了!”
趙清真擺擺手,示意他們坐下,又給自己倒了杯茉莉花茶,慢悠悠品著,仿佛隻是來喝茶閒聊的。
周知府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問:“仙長,您昨日所言,那水鬼……”
“哦,那個啊。”趙清真放下茶杯,像是才想起來,“貧道昨夜靜坐,神遊物外,發現城中水煞之氣,尤以西門永福溪一帶最為濃鬱。且有新喪之魂的怨氣纏繞,似有溺死之人,怨念未消,正徘徊水畔,尋覓替身。”
馬鐸臉色一白:“永福溪?那、那不是連通西湖(福州府內的西湖)和閩江的河道嗎?平日裡畫舫遊船不少,確實偶有落水之事……”
“非是偶落。”趙清真搖搖頭,“貧道觀那怨氣,帶著極強的誘惑與迷惑之力,並非尋常失足。乃是積年的水鬼,道行不淺,懂得幻化迷惑,引人入彀。而且……”
他頓了頓,目光略帶玩味地掃過周知府和馬鐸:“這水鬼似乎還挺挑食,專找些氣運尚可、但又心神不寧、容易著道的……嗯,‘貴人’下手。”
周知府和馬鐸同時咽了口唾沫,不約而同地縮了縮脖子。
“不過二位大人也不必過於擔憂。”趙清真笑道,“尋常水鬼,懼陽氣,畏官威。隻要心神堅定,不為幻象所迷,它也難以近身。怕就怕……”
“怕什麼?”兩人異口同聲,緊張萬分。
“怕它不按常理出牌,或者……執念太深,演化出些特彆的手段。”趙清真意味深長地說,“《道德經》有雲:‘執著之者,不明道德。’這鬼物一旦執念成狂,什麼事都乾得出來。比如……強招女婿什麼的。”
“女……女婿?!”周知府和馬鐸目瞪口呆。水鬼招婿?這又是什麼操作?
趙清真點點頭,掐指算了算,眉頭微挑:“有趣。這水鬼生前似是位待嫁女子,因姻緣不順,投水自儘。死後執念不散,化為水鬼,卻仍惦念著尋一如意郎君……嗯,或者說,找一個能配得上她的‘替身’夫君。這眼光還挺高,尋常販夫走卒它還看不上。”
馬鐸聽得後背發涼,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周知府則暗自慶幸自己早已發福禿頂,安全係數大增。
“仙長!此事絕不能放任不管啊!”周知府急道,“若真是專挑……呃,青年才俊下手,那我福州府的生員士子豈不危矣?!”
馬鐸也反應過來,這可是他的職責範圍!連忙道:“仙長!務必出手收了此獠!需要下官做什麼,儘管吩咐!”
趙清真微微一笑:“簡單。今夜子時,貧道需一位‘誘餌’,至永福溪畔走一遭。此人需得是讀書人,年紀輕輕,相貌周正,最好還帶點官身氣運,方能引那挑剔的水鬼上鉤。”
周知府和馬鐸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了馬鐸身上。
馬鐸:“……???”不是,你們看我乾嘛?!
周知府一拍大腿:“哎呀!馬大人!您可是新科狀元!皇上賜名!年輕有為!相貌堂堂!官運亨通!這‘誘餌’非您莫屬啊!”
馬鐸臉都綠了:“府尊!下官、下官昨日勞累過度,感染風寒,頭重腳輕,實在難當此任啊!”他恨不得當場表演一個昏厥。
趙清真摸著下巴,上下打量馬鐸,點點頭:“嗯,馬大人確是上佳之選。狀元及第,文氣沛然;禦賜之名,帶一絲龍威;且近日受驚,心神確有縫隙,正合水鬼趁虛而入之機。妙,妙啊!”
馬鐸快哭了:“仙長!您不能這樣啊!下官膽子小!經不起嚇啊!萬一、萬一那水鬼小姐真看上我了,把我拖下水拜堂怎麼辦?!我還沒娶親呢!”他可是連姑娘的手都沒摸過!
趙清真哈哈大笑:“馬大人放心,貧道豈會真讓你涉險?屆時我自會在暗中護你周全。況且,若真能成全一段……呃,人鬼姻緣,也未嘗不是一樁佳話嘛!”
馬鐸:“……”這佳話誰愛要誰要去!
最終,在馬鐸的拚死反抗和周知府的“循循善誘”(主要是以年底考績相威脅)下,誘餌計劃還是定了下來。
是夜,子時。永福溪畔。
月明星稀,夜風習習,吹動岸邊垂柳,影影綽綽。溪水在月光下泛著粼粼波光,偶爾有魚兒躍出水麵,發出“噗通”輕響,更襯得四周寂靜幽深。
馬鐸馬大人,穿著一身嶄新的湖藍色儒衫(周知府說這樣看起來更可口),手裡裝模作樣地拿著一卷書,在溪邊來回踱步,嘴裡念念有詞,像是在月下苦讀。
但他微微發抖的雙腿和四處亂瞟的眼神,徹底出賣了他內心的驚恐。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他聲音發顫,“水鬼大姐……不不,水鬼姑娘……您行行好,看不上我就走吧……我學問不好,人品一般,還有腳氣……實在不是良配啊……”
躲在不遠處柳樹叢後的周知府壓低聲音問:“仙長,這樣能行嗎?馬大人這模樣,不像才子,倒像是犯了癔症。”
趙清真倚著樹乾,悠然道:“府尊放心,越是這樣心神不寧、氣息紊亂的,對那等惑人心智的水鬼來說,越是美味可口,如同黑夜裡的明燈。”
周知府:“……”仙長您這比喻怎麼聽著這麼嚇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溪邊除了風聲蟲鳴,並無異狀。
馬鐸踱得腿都酸了,膽子也稍稍大了點,心裡嘀咕:莫非那水鬼姑娘今晚放假?或者眼光太高,真沒看上我?
他稍稍放鬆警惕,走到溪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捶了捶發酸的小腿。
就在這時,一陣若有若無的歌聲,順著溪風飄了過來。
那歌聲婉轉柔媚,如泣如訴,唱的似乎是本地纏綿悱惻的情歌小調,帶著說不出的哀怨與誘惑。
馬鐸一個激靈,汗毛倒豎,猛地站起來四處張望:“誰?誰在唱歌?”
歌聲嫋嫋,似遠似近,卻無人應答。
隻有溪麵之上,不知何時,彌漫起一層薄薄的、如煙似霧的水汽。
水汽之中,隱約可見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影,穿著藕荷色的衣裙,背對著他,坐在水邊一方青石上,正在梳理著一頭如瀑長發。身姿曼妙,我見猶憐。
馬鐸心跳驟然加速,一半是嚇的,一半……嗯,那背影確實好看。
“姑、姑娘?夜深露重,為何獨自在此?”馬鐸壯著膽子問了一句,下意識地朝那邊挪了兩步。
那女子似乎這才發現有人,緩緩回過頭來。
柳樹後的周知府倒吸一口涼氣:“嘶……好俊的姑娘!”
月光下,那女子約莫二八年華,眉目如畫,膚光勝雪,一雙含情目帶著些許羞澀與哀愁,當真是楚楚動人。她看見馬鐸,似乎吃了一驚,慌忙起身,怯生生道:“公子恕罪……奴家、奴家隻是心中煩悶,在此散心……”
聲音嬌柔婉轉,聽得人骨頭都酥了半邊。
馬鐸也是看得一呆,下意識整了整衣冠:“原、原來如此。是在下唐突了。不知姑娘有何煩心事?或許……小生可代為分憂?”他不知不覺間,連自稱都從“我”變成了“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