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講馬愉心頭開始狂跳,幾乎窒息!
老天爺!
這小祖宗又開始了!
作為始作俑者的朱祁鎮,仿佛渾然不覺自己這一句話剛捅了多大簍子,他語氣依舊平靜,如同複述課業。
“貌者,形也;言者,聲也;視者,見也;聽者,聞也;思者,心之所向。”
他頓了頓,小腦袋微微歪向屏風外爭論的方向,帶上一絲孩童式的困惑。
“今諸卿議論軍餉,皆在‘貌’(奏本形製)、‘言’(各自陳詞)之間往複,卻未及‘視’(實地查勘邊鎮實情)、‘聽’(聞士卒疾苦)、‘思’(慮長久邊防之策)。”
“如此議法,豈非……嗯,偏頗了?”
精準!致命!
朱祁鎮這已不是簡單的複述經典!
這是用聖人之言,直指兵、戶兩部爭論的核心缺陷:缺乏實地調查(視、聽)和長遠規劃(思)!
更是對在內閣主持下的,這種“紙上談兵”式的議政方式進行了隱晦批評!
小皇帝這突如其來的精準聖訓運用,讓廳內所有臣工,全都感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頓時滿堂死寂!落針可聞!
好在馬愉反應極快,趁著滿堂被這童音驚住的空檔,立刻挺直腰板,朗聲接道:“陛下聖明!一語切中肯綮!‘思’者,非止謀一時之策,更當慮萬世之安!陛下深諳聖訓精髓,臣等汗顏!”
“喲,會幫朕捧哏升華了!”朱祁鎮滿意的看了馬愉一眼。
聞聽小皇帝發言,楊士奇眼中精光暴漲,似有明悟,也更有一絲深沉的審視;楊榮撫須的動作徹底僵住了,他看向屏風後的目光同樣充滿了難以置信;楊溥這時也終於抬起頭,他胖臉上的神色顯得複雜難明。
他們都清楚,小皇帝雖未親政還在進學,但他今日這一番話,早已經遠遠超出了“旁聽”和“蒙童背誦”的範疇。
這近乎是對他們執政方式的質詢!
一個九歲的孩子……背後是誰?還是……?
眼看著廷議已開始偏離主線。
作為次輔的楊榮終於按耐不住,他必須要站出來維護內閣的權威和議政的“主軌”。
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語氣帶著長輩式的提醒,躬身對著著小皇帝說道:
“陛下天資穎悟,引經據典,切中時弊,誠乃社稷之福!然則……”
他話鋒一轉,“政務繁劇,經緯萬端,非旦夕可通。伏望陛下以聖學為根基,涵養德性,少涉實務為佳。”
這句話看是恭維,實則翻譯過來就是說:小娃娃,閉嘴讀書就好,你未親政,國家大事少摻和。
馬愉聞聽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護駕:
“東楊公此言差矣!陛下所問,切中‘稽疑’之道!此乃《洪範》九疇樞要,正合今日所學!陛下溫故知新,垂詢實務,正是觀政致用之理!豈可言‘少涉’?”
他這是直接把皇帝的行為拔高到“踐行聖訓”的高度。
楊士奇微微頷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明。
他亦起身離案緩緩開口道:“馬侍講所言甚是。”
“古之聖王,自成王始,衝齡踐祚,便已有聽政之例。陛下年幼而聰敏向學,漸習政務,體察下情,亦是正理。”
他說的這番話既是對馬愉的支持,也是某種定調,而且還巧妙地將“觀政”提升到了“聖王傳統”的高度,同時又給皇帝劃定了“漸習”的框架。
被首輔和講官聯手堵回來的楊榮,臉色不禁微僵,他暗自瞥了這位當朝首輔一眼,但終未再言。
看到內閣內部這微妙的交鋒,朱祁鎮適時地垂下小腦袋,聲音帶著歉然和孩童的懵懂說道:“朕不過偶感聖訓,心有所惑,驚擾列卿議政,萬望恕朕德涼幼衝,諸卿莫怪。”
既然目的已經達到,那就可以把姿態放低,朕給你們內閣群臣這個台階。
楊士奇聞聽果然順坡下驢,聲音帶著決斷道:“陛下聖慮深遠,發人深省!臣請以十五萬兩折中撥付大同,另著都察院遣禦史一員,隨銀監放,核實兵額,杜絕虛冒!如此,則解邊鎮燃眉之急,亦全戶部審慎之慮!諸位以為如何?”
他這是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將責任分攤。
楊榮指節在案上輕輕一叩,算是認可:“臣附議。然須明令總兵:新餉到日,必當堂點驗,按實造冊!若有虛報冒領,嚴懲不貸!”
他補充了執行細節,算是找回一點場子。
楊溥此時也抬起頭,帶著務實,溫聲補了一句:“太倉驟出十五萬兩,恐傷元氣。可否奏請太皇太後懿旨,從內承運庫暫借五萬兩?如此太倉留銀足備京畿不時之需,亦不誤邊事。”
他這是提出了財務周轉方案。
三言兩語間,僵局已破。
方案迅速敲定,中書舍人立刻上前,根據三楊議定的要點,在票擬紙上奮筆疾書。
朱祁鎮看著三楊默契地修訂票擬,心中感慨:“三楊如鼎三足,縱有傾軋,終不覆器。想撬動這鐵三角,得找準支點,還得有把夠硬的撬棍……”
日影又西斜幾分,廷議近尾聲。
案上題本皆已議定,票擬也由中書舍人謄抄妥當,隻待送至司禮監披紅用印。
楊士奇擱下紫毫筆,望向屏風,聲音帶著程式化的尊重:“陛下,今日所議,可還有訓示?”
朱祁鎮搖頭,稚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倦意,仿佛剛才那番已耗儘了精神:“諸先生勞苦,議決妥當,朕無異議。”
楊榮撫須,目光掃過屏風,但審視之色更濃。
王振適時躬身,忙從楊士奇案頭接過那疊票擬說道:“內臣這就送司禮監用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