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仿佛沒看見他的驚駭,稚嫩的嗓音依舊平穩,卻字字如錘,敲在陳安心上:“萬死?不至於,朕隻是覺得可惜。”
他放下玉如意,小小的身體猛地前傾。
他那雙本該純真無邪的眼睛,此刻在陳安看來,卻如寒潭般深不見底,甚至還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了然和……憐憫?
“你內書堂拔尖,才具本不止於此,卻被王先生壓著,在尚膳監管了五年庖廚賬目,若非皇祖母抬舉,你怕是連朕的乾清宮門檻都摸不著。”
朱祁鎮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鑽進陳安耳中,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他最隱秘的痛處和怨恨上!
“王先生……嗯,確實很會用人。聽話的,懂‘變通’的,自然步步高升,像你這樣……骨頭硬點,賬目又做得太明白,擋了彆人財路的,自然隻能去管油鹽醬醋了,朕說得可對?”
不是王振的授意?難道是小皇帝自己?
想到此處陳安更是渾身劇震!
他可還隻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是一個前幾日連便溺都需人侍弄的娃娃。
難道這就是世間所傳,生而知之的真龍天子?!
巨大的震驚和敬畏瞬間攫住了他,讓他幾乎忘了呼吸!
“抬起頭來。”朱祁鎮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陳安下意識地抬起頭,茫然對上小皇帝那雙深潭般的眼睛。
那裡麵沒有孩童的天真,隻有一種近乎神性的淡漠和掌控一切的自信。
“朕身邊,缺人。”朱祁鎮的聲音很輕,卻重若千鈞。
“缺真正能辦事、敢辦事、隻忠於朕一人的人!司禮監掌印,提督東廠,位極內臣,權傾朝野……青史之上,亦能留名!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端看其心其行。”
小皇帝微微一頓,紅棗的甜香與權力巔峰的誘惑再次撲麵而來,“你,想不想做下一個‘王先生’?”
司禮監掌印!提督東廠!青史留名!
這三個詞如同驚雷,在陳安腦中炸響!這是所有宦官夢寐以求的巔峰!
他從未敢想過的錦繡,竟會從一個九歲孩童口中,如此清晰、如此直白地拋給他!
陛下這是暗示著什麼……清算王振?!
巨大的誘惑和複仇的快意如同烈酒,瞬間衝昏了他的頭腦!
但僅存的理智卻讓他本能地有些恐懼和猶豫:“陛……陛下天恩!奴婢……奴婢微賤之軀,何敢……”
“微賤?”朱祁鎮輕笑一聲,帶著孩童不該有的嘲弄,
“王振當年,不也就是個東宮伴讀?朕看重的是你的才具,你的清白!”
“當然,你也可以繼續當個‘明白人’,在王先生眼皮底下戰戰兢兢地熬日子,隻是……”
朱祁鎮的目光如同這穿堂寒風,刺透陳安:“朕觀你麵相,印堂晦暗,眉間隱有斷紋,若依舊這般首鼠兩端,不知擇主而事……恐不出半月,便有血光之災。”
“輕則發配孝陵衛種菜,重則被王大璫……”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小嘴輕輕吐出兩個字。
“……溺斃。”
“溺斃”二字,瞬間擊潰了陳安最後一絲僥幸!
皇帝不僅知曉他的過去,看透他的現在,更是……預言了他搖擺之後的將來?!
這種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壓迫感,哪裡是一個孩子所具有的?!
這絕對是一個生而知之的真龍聖君!
聖君天子現世,如能攀附青龍尾翼必能扶搖九天。
巨大的恐懼和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交織在一起,陳安再無半分猶豫!
他猛地以頭搶地,“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聲音帶著豁出一切的決絕和狂熱:“主子!奴婢陳安,願為陛下效死!若違此誓,天誅地滅,永世不得超生!”
看著陳安眼中那徹底臣服的狂熱與敬畏,朱祁鎮心底一片冰涼的洞明。
這便是皇權!
九歲天子,亦是天子!
自己最大的權柄不在批紅用印,而在“人主”之名本身!
這身明黃,便是自己最大的本錢。
從古至今,朝堂之上,從無鐵板一塊。
三楊把持朝綱,王振竊弄權柄,其下必有鬱鬱不得誌者、利益受損者、渴求功名者。
這些人缺的不是才能,而是一個名正言順效忠幼主、攫取從龍之功的機遇!
無需金銀,不必許諾。
自己隻需顯露出一絲收攏皇權、整肅朝綱的意誌與潛力。
自會有嗅覺敏銳的臣子,甘為馬前卒效死,去搏那封妻蔭子、青史彪炳的潑天富貴!
襄助天子親政,便是最大的“正義旗號”!
分食舊有權貴的蛋糕,便是最誘人的“政治前景”!
這便是皇權與生俱來的磁力!
九歲,亦足可聚勢成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