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元年,五月初,
此時已距於謙離京已兩月有餘。
文華殿的日講剛散,他揉著發酸的小腰,由陳安伺候著脫下厚重的絳紗常服袍,換上一身輕便的湖藍暗雲紋直裰。
“主子,日頭還毒,可要回宮歇著?”陳安低聲問。
朱祁鎮擺擺手,望著窗外太液池粼粼的波光,小臉上帶著煩躁:“悶得慌,去西華門那邊的禦苑走走,聽說內官監新移了幾塊太湖奇石過去,朕瞧瞧去。”
這倒不是借口,前世他就愛賞玩奇石,今日權當散心,也順道……看看那塊他惦記已久的“頑石”。
陳安會意,立刻安排。
皇帝出行,規製不可廢,雖非正式鑾駕,但隨扈侍衛、掌扇宮娥、拎香太監一樣不少,隻是規模精簡了些。
朱祁鎮被簇擁著,小小的身影走在青磚禦道上,身後跟著一串沉默的影子。
西華門一帶的禦苑,花木扶疏,假山嶙峋,果然,幾塊新到的太湖石已被工匠安置妥當。
朱祁鎮煞有介事地背著小手,繞著最大的一塊“雲骨”踱步,手指拂過石上嶙峋的孔竅。
嘖,這瘦、皺、漏、透,倒有幾分意思。
確實比後世水泥翻鑄的冒牌貨生動多了。
他目光一邊在奇石上流連,一邊穿過疏朗花枝,落向西華門值守處。
袁彬。
那個身著半舊青布棉甲的身影,如同器架上的一根標槍,站得筆直。
他正一絲不苟地查驗著幾名出宮采辦太監的腰牌符驗,聲音不高,卻清晰可聞:“腰牌無誤,然符驗過期三日,需回內官監重領批條。”
領頭太監堆起滿臉諂笑,袖口微動,一抹銀光倏忽隱現:“袁爺,鮮貨耽擱不起,回頭必再有孝敬……”
袁彬身形微不可察地後撤半步,避開那幾乎貼上來的油膩袖口:“規矩就是規矩。過期一日與百日同例。請回!”
“唔,還是塊硬石頭。”朱祁鎮心理暗讚一聲,但心中疑慮依然未消。
這硬氣,到底是恪守本分、鐵麵無私?還是…刻意將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權柄放大,借機刁難、索要好處?
畢竟,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宮門小吏,油水豐厚啊。
畢竟當年,他見多了拿著雞毛當令箭、在審批環節故意設卡索賄的“清官能吏”。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雜亂的馬蹄聲伴隨著囂張的呼喝,由遠及近撞碎了禦苑的寧靜!
“滾開!眼都瞎了嗎?給小爺閃開道兒!”
隻見幾匹高頭大馬旋風般衝來,當先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上,騎著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錦衣少年。
他麵容俊秀,眉眼間卻滿是驕橫戾氣,此人正是孫太後胞兄、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孫繼宗的嫡長子,孫泰!
他身後跟著幾個同樣跋扈的豪奴,馬鞭啪啪揮舞,驅趕著路上零星的內侍宮人,視宮規如無物。
“開門!快開門!小爺要進宮給太後姨母獻寶!”
孫泰鑲著玳瑁的鞭梢直指宮門,對著守門軍士厲聲嗬斥,仿佛在吩咐自家仆役。
“耽誤了小爺獻上這串兒南海珍珠給姨母解暑,你們有幾個腦袋夠砍?!”
那幾個守門軍士一見來人,臉都嚇白了。
孫都督的嫡長子!皇太後的親侄兒!
滿京師誰不知這位“小國舅”是仁壽宮的心尖肉?
孫泰的身份,在這宮牆內幾乎可以橫著走,他們哪敢阻攔,下意識地就想去抬門閂。
“宮門重地,天子禁苑!”
一聲沉喝,如金石墜地!袁彬一步踏出,穩穩地擋在了狂奔的馬頭之前!
“無符驗者,縱公侯爵顯,亦不得馳馬擅入!此乃太祖高皇帝欽定鐵律!請公子下馬,依規查驗!”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砸在這青磚上,清晰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