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府邸,已徹底淪為錦衣衛織就的鐵籠。
高牆隔絕了市聲,也掐斷了所有通向外界的觸須。
書房內,沉水香燃儘了一爐又一爐,王振枯坐的身影在昏暗中愈發佝僂。
他食不甘味,昨夜送進來的精致晚膳,幾乎原封不動地撤了下去。
他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虛空中的一點,仿佛要將那虛無盯穿,窺見乾清宮暖閣裡那團小小的明黃身影。
那是他在沉溺前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時間在這死寂的牢籠裡仿佛失去了刻度,唯有窗外日影的緩慢挪移,提醒著又一個白晝正無情流逝。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寂,幾乎要將他殘存的意誌徹底碾碎時。
“篤、篤、篤。”
書房門被輕輕叩響。
王振猛地一激靈,如同瀕死的魚被投入水中!
“……進!”
他喉管裡擠出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
書房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心腹管家那張因緊張激動而扭曲的老臉探了進來。
他飛快地掃視了一眼昏暗的室內,跌撞著撲到書案前,聲音因極度的興奮而尖銳走調:
“老、老祖宗!宮……宮裡!是陳公公!捧著……捧著黃匣子!就在前廳!”
“噹啷——!”
他猛地從圈椅中彈起,動作之大帶翻了沉重的椅子!
但他渾然不覺,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桌沿才勉強穩住身形,胸膛劇烈起伏,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管家,仿佛要從他臉上再確認一遍這夢幻般的消息。
是旨意!一定是小主子的旨意!那孩子……那孩子沒有拋棄他!
那虛幻的、他日夜祈求的浮木……竟然成真了?!
再也顧不得什麼體麵威儀,王振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推開礙事的管家,踉蹌著衝出這間囚禁了他魂魄的書房,朝著前廳那唯一的“生門”撲去!
王振此刻感覺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虛浮的雲端,巨大的期盼讓他頭暈目眩。
前廳裡,氣氛凝重而微妙。
署理錦衣衛指揮使事的孫繼宗不知何時已聞訊趕到,此刻正負手立於廳中廳堂中央,目光沉靜,看不出喜怒。
他帶來的幾名錦衣衛力士按刀侍立門旁,眼神銳利地釘在每一個王振府中座卿仆役身上,壓得他們大氣不敢出。
陳安站在稍前的位置,一身石青常服襯得他身姿挺拔。
他雙手穩穩托著一個明黃色的錦緞匣子——那是象征著至高皇權的敕諭匣。
王振幾乎是滾爬著衝入前廳,散亂的鬢發貼在汗濕的額角,蟒袍前襟沾著方才推搡時蹭上的灰土。
“陳……陳公公!”
他聲音嘶啞破碎,帶著哭腔,踉蹌著搶前幾步,然後竟不顧身份,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上。
“奴婢王振……恭聆聖諭!”
他額頭重重磕下,發出“咚”的一聲,身體因激動和虛脫而篩糠般顫抖。
陳安垂眸,目光落在腳下這昔日權傾朝野、如今卻匍匐如犬的身影上。
曾幾何時,此人蟒袍玉帶,立於丹陛之上,一個眼神便能令內廷二十四衙門噤若寒蟬。
而自己,當時不過是尚膳監油汙堆裡一個不起眼的醃臢,現如今……他喉結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心中唏噓一片。
沉凝片刻,陳安強壓下心中的翻騰,緩緩打開黃匣,取出素白棉紙,展開宣讀:
“諭司禮監掌印太監王振:朕念爾侍奉多年,勞苦微功。近日閉門思過,朕心甚為不安。今有疑難事體,懸而未決,夙夜難眠。特諭爾即刻入宮,朕有要事相詢,望爾為朕解憂。欽此。”
陳安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甘泉一樣注入王振乾裂的心田!
尤其是那句“朕心甚為不安”、“望爾為朕解憂”!
這是分明是小主子在向他的“王伴伴”求救啊!
巨大的狂喜瞬間衝垮了王振所有的理智和防備!
“主子!老奴的小主子啊——!”王振再也抑製不住,猛地抬起頭,涕淚縱橫,老臉扭曲成一團,朝著乾清宮的方向嘶聲哭嚎。
“奴婢罪該萬死!累得主子不安!奴婢……奴婢定當粉身碎骨,為陛下解憂!萬死不辭!萬死不辭啊!”
他泣不成聲,額頭再次重重磕在冰冷的磚石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此刻他已自動腦補了一幅小皇帝給自己寫手諭時的畫麵:小皇帝在乾清宮裡坐立不安,批閱奏章時沒了熟悉的朱筆圈點,遇到難題無人商量,夜裡害怕得睡不著覺……於是乎這小娃娃終於忍不住,頂著壓力,給自己寫下了這道救命的諭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