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六月,正午的日頭砸下來,像塊剛從爐膛裡拖出來的紅鐵,烙得青磚地都發了燙。
但楊士奇府邸的後園“槐廳”內,卻是一片清涼。
廳堂敞開,正對著一池碧水,池邊太湖石嶙峋,幾叢翠竹在風中搖曳,送來沙沙的聲響。
堂角的銅釜裡鎮著冰塊,絲絲白氣溢出,將煩躁的暑氣隔絕在外。
空氣裡,彌漫著的是清淡的荷香與上等鬆蘿茶的醇厚。
這並非正式宴請,隻是三位閣老在退朝後,相約到楊士奇府邸,吃的一頓便飯。
楊榮與楊溥到來時,隻見楊士奇正陪著一個身著華貴杭綢直裰的年輕人,在池邊喂魚。
那年輕人麵皮白淨,眉眼間與楊士奇有幾分相似。
此人正是楊士奇的長子,剛從老家江西泰和入京探父的楊稷。
“二位世伯安好。”楊稷見到二人,立刻停下動作,恭恭敬敬地長揖及地,禮數周全得無可挑剔。
“稷兒有心了,”楊溥和善地點頭笑道,他素來喜愛提攜後輩,“一年不見,越發英挺了。在老家苦讀,想必學問大有長進。”
“楊世伯謬讚了,侄兒不過是多讀了幾卷閒書罷了。”楊稷謙恭地應著,笑容謙順。
楊榮則隻是對其略微的一頷首,便將目光投向了廳內早已備好的酒菜。
他此刻一肚子火,實在沒心情應付這些後輩的繁文縟節。
楊稷臉上的笑容溫和依舊,順勢便做了個請的手勢,仿佛楊少傅那略顯冷淡的頷首,對他這個晚輩而言,已是足夠周全的禮數。
宴席設在廳中。
菜是地道的江西風味:一道“四星望月”,粉蒸的魚塊用的是當日從玉泉山活水送來的鱖魚,鮮嫩鹹香,旁邊綴著的四碟小菜分彆是醃筍、鹽漬豆、臘味和豆豉,精致爽口。
一盤“藜蒿炒臘肉”,臘肉是泰和老家熏製的,肥瘦相間,油光透亮,配上藜蒿的獨特清香,最是下酒。
酒,則是專門從地窖裡起出的十年陳“麻姑酒”,鎮在冰鑒裡,入口綿柔,後勁十足。
席間楊稷殷勤地為三位老人布菜、添酒,舉止溫文爾雅,談吐間亦引經據典,頗有幾分其父的風采。
“二位世伯,”楊稷微笑著為楊榮斟滿酒,“此酒乃是家鄉的‘麻姑酒’,最是醇厚,配這道‘藜蒿炒臘肉’,解膩生香,您二位嘗嘗。”
他的聲音溫潤,笑容謙和,任誰看,都是一個教養極佳的世家公子。
楊榮勉強給楊稷擠出一個笑容,然後端起酒杯一飲而儘。
酒液入喉,就再業壓不住他心頭那股邪火,他將酒杯重重一頓,猛地看向楊士奇:
“士奇兄!此事不能再拖了!老夫以為,此事當斷則斷,即便冒著忤逆聖意的風險,也當聯絡六科,封駁此議!”
一旁正欲夾菜的楊溥聞言歎了口氣:“勉仁兄,如何封駁?陛下此舉,處處占著理,我等若是強行反對,反倒顯得我等氣量狹小,嫉賢妒能了。”
楊士奇看著兩位同僚,緩緩開口,聲音沙啞:
“所以,此事,堵不得,也堵不住。”
“陛下將一群銳氣十足的後進之輩交到我們手裡,讓我們做他們的先生。我們若推拒,便是承認自己不堪為帝師!這傳出去,我等的臉麵何存?”
“可若是接了……”楊榮依舊不甘。
“這樣做雖遂了陛下的願,卻也將其納入了我們的規矩之內!”
“章程,由我們來擬!人選,由我們來審!他們的言論,由我們來批改!我們要做那青藤,將這根新生的棘刺,牢牢纏住,讓它順著我們指引的方向生長!”
“可若強行封駁,隻會觸發陛下的逆反之心。屆時他若真下了中旨,繞開內閣強行施為,我等又當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