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氣,晚上倒是涼快些。”老人收起蒲扇,端起放在旁邊地上的一個舊搪瓷杯,喝了一口濃茶,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似乎是在品味那份苦澀。
“是啊,比白天好多了。”他應和著,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棋盤上,“阿公還在下棋?”
“嗬嗬,瞎琢磨。”老人擺擺手,臉上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人老了,腦子不行了,下不動了。就是擺著看看,回憶回憶年輕時候的事。”
“您以前經常下棋?”
“是啊,年輕的時候,在廠子裡,跟同事們下了不少。那時候,廠子還紅火得很,我們一堆人下了班就湊在一起下棋,打撲克,熱鬨得很。”老人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懷念,眼神飄向遠方,仿佛穿透了時間和空間的阻隔,回到了那個屬於他的黃金年代。
“廠子……”他捕捉到了這個詞。在這座城市裡,曾經有無數的工廠,它們是這座城市工業時代的象征,也是無數工人家庭的生計來源。那些工廠,有的變成了高樓大廈,有的變成了創意園區,有的則徹底消失,隻留下一些模糊的地名和一代人的記憶。眼前這個老人,顯然就是那個逝去時代的見證者和親曆者。
“是啊,廠子……”老人歎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落寞,“後來廠子不行了,倒閉了,機器也賣了,廠房也空了,人都散了。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沉的滄桑感。
“那您……”
“我?我就守著這老房子,守著這片地方。”老人指了指周圍破敗的景象,“習慣了。外麵再熱鬨,再光鮮,跟我們這些老骨頭也沒什麼關係了。我們就像這老房子一樣,看著新貴們起高樓,宴賓客,我們就在這角落裡,慢慢等,等時間把我們也給忘了。”
他的話語很平淡,沒有抱怨,也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曆經世事之後的平靜和無奈。但這種平靜之下,卻蘊藏著一種巨大的悲涼。他就像是這座城市肌體上的一道舊傷疤,無聲地訴說著一段被刻意遺忘的曆史。
“現在這城裡,變化太快了。”老人忽然又開口說道,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光怪陸離的夜景,“高樓大廈,燈紅酒綠,好像一下子就冒出來了。我們這些老人,看著都眼暈。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走到窗邊一望,感覺自己像是活在兩個世界裡。”
“是啊,變化太快了。”他附和道,心中卻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他看到了新貴的輝煌,也看到了衰敗的沉重;他理解老人的無奈,也隱隱感受到一種屬於這個時代的、無處不在的焦慮和疏離感。
“你看那邊,”老人用蒲扇指了指外麵那條嶄新的商業街,“天天那麼熱鬨,人來人往的,花那麼多錢,建那麼些假模假樣的東西,有什麼意思呢?我們那時候,雖然窮,但日子過得實在。鄰裡鄰居的,關係都熱乎。哪像現在,住在對門,都不知道對方姓什麼。”
他沉默了。他想說些什麼?難道要告訴老人,這就是市場經濟,這就是城市發展的必然規律?難道要告訴他,那些新貴們創造的財富,支撐著這座城市的運轉,也間接養活著像他這樣的老人?這些話,聽起來似乎很有道理,但卻顯得冰冷而殘酷,而且充滿了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他無法做出這樣的評判。
“可能……時代不一樣了吧。”他隻能含糊地說。
“時代?”老人哼了一聲,帶著一絲不屑,“時代再怎麼變,人心總該是熱的吧?現在的人,錢是多了,房子是大了,車子是好開了,可心呢?越來越冷了。你看那些有錢人,開著豪車,穿著名牌,趾高氣揚的,跟我們這些窮親戚朋友,從來就不往來了。嫌我們臟,嫌我們土,嫌我們給他們丟人。他們哪裡知道,沒有我們這些‘土’人當年在廠子裡拚命乾活,哪有他們今天這麼舒坦的日子?”
老人的激動起來,聲音也提高了幾分。石桌上的棋子被震得叮當作響。
他感到一陣尷尬,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無法否認老人話語中的事實,也無法完全認同老人過於偏激的看法。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新貴的成功背後,或許有他們的努力和智慧,但也離不開無數普通人的付出和犧牲,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像老人這樣,經曆了時代變遷的產業工人。而新貴們的冷漠和疏離,或許也是這個高速運轉、高度競爭的社會的一種必然產物。
“阿公,您也彆太想不開了。”他試圖安慰老人,“現在社會好了,醫療條件也好了,您身體健康,就是最大的福氣。”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身體好?”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膝蓋,“我這腿,年輕時候下車間落下的毛病,一到陰雨天就疼得厲害。藥沒少吃,錢也沒少花,就是治不好。醫生說要換關節,得好幾萬塊,我哪有那麼多錢?湊合著吧,能走能動就行了。”他的笑容裡充滿了苦澀。
他看著老人布滿皺紋的臉,看著他粗糙變形的雙手,看著他渾濁卻依然帶著一絲倔強的眼睛,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狀的酸楚。這就是被時代拋棄的代價嗎?這就是新貴們登上巔峰的墊腳石嗎?
他想起了白天在雜誌上看到的那些新貴們的照片,他們衣著光鮮,談笑風生,享受著成功帶來的一切。他們的臉上洋溢著自信和對未來的憧憬,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他們似乎從未想過,他們的成功是建立在無數人的犧牲之上的。或者說,他們想過,但已經不再在意了。
“人啊,還是得認命。”老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語氣又平靜了下來,“我們老了,不中用了,活一天算一天吧。看著這城裡一天一個樣,也算是……也是一種活法吧。”他拿起蒲扇,又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扇了起來,眼神再次變得渾濁起來,仿佛剛才的激動從未發生過。
他默默地坐在那裡,陪著老人。院子裡很安靜,隻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車流聲和老人蒲扇帶起的微風聲。他看著老人布滿皺紋的臉,看著院子裡雜草叢生的景象,看著牆角那堆廢棄的雜物,心中百感交集。
他忽然明白了,所謂的“衰敗”,並不僅僅是指物質的匱乏和建築的破敗。它更是一種精神的失落,一種價值觀的崩塌,一種人與人之間溫暖聯係的斷裂。老人口中的“人心冷了”,或許才是真正的衰敗。而被新貴們視為理所當然的財富和成功,或許並不能填補這種精神上的空虛。
他想起了自己。他既不屬於那些光芒萬丈的新貴,也不是像老人這樣徹底被遺忘的老人。他遊走在兩個世界的邊緣,試圖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用自己的筆去記錄。他看到了新貴的浮華,也看到了衰敗的沉重;他理解老人的無奈,也隱隱感受到這個時代的某種病態。他就像一個走在鋼絲上的人,搖搖晃晃,試圖尋找一種平衡,一種能夠超越這種簡單二元對立的、更複雜的理解和表達。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巷子裡吹來了晚風,帶著一絲涼意。老人似乎有些困倦了,他打了個哈欠,站起身來。
“天晚了,不早了,我得回去睡了。”老人拿起放在旁邊的舊軍大衣,慢悠悠地朝屋裡走去。
“阿公,我送您進去吧。”他連忙起身說道。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老人擺擺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門後。
他獨自一人坐在石凳上,院子裡隻剩下他一個人。月光透過稀疏的雲層,灑下一點清冷的光輝。棋盤上的棋子,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白光,仿佛是兩個沉默的對手,正在進行著一場永無止境的對弈。
他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夜色完全籠罩了這條老街。遠處,新商業街的霓虹燈依舊閃爍著,將這片衰敗之地映照得如同鬼蜮。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象,在這座城市裡並行不悖,構成了一個荒誕而真實的夢境。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走出了小院。當他再次回頭望去時,那扇破舊的木門已經緊閉,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他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潮濕、腐朽和塵埃的味道。但他似乎從中嗅到了一絲不同以往的氣息——那是曆史的沉澱,是歲月的留痕,是無數被遺忘者無聲的抗爭和堅守。
他轉過身,朝著巷子的出口走去。腳步聲在寂靜的石板路上回蕩,顯得格外清晰。他不知道這條路通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場光影交錯的都市回廊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他隻知道,他必須繼續走下去,用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心靈,去感受這座城市的脈搏,去記錄這個時代的悲歡離合。
滿目新貴,滿目衰。這不僅僅是一句簡單的感歎,更是一幅宏大而複雜的畫卷。而他,隻是這幅畫卷前,一個短暫的、駐足凝望的過客。
喜歡偏天請大家收藏:()偏天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