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似乎永遠不會停歇。站台的燈光昏黃而朦朧,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鐵軌在燈光的儘頭交彙,然後沒入黑暗,仿佛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傷口。
他依然站在那裡,像一尊被雨水浸泡得有些褪色的雕像。風衣上的水痕蜿蜒而下,勾勒出他挺拔卻略顯孤寂的輪廓。他的目光沒有再回到那個女人身上,而是投向了更遠的地方,仿佛在追尋著什麼,又或許,隻是在放空。
女人依舊靠在冰冷的柱子上,身體蜷縮著,像一隻受傷的小獸。她的哭聲漸漸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聲的哽咽,肩膀依然在輕微地聳動著。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幾縷濕漉漉的發絲貼在蒼白的臉頰上,更顯得楚楚可憐。但她的眼神,卻依舊殘留著那份深刻的恨意,如同黑夜中最亮的星辰,冰冷而固執。
“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過了很久,她才用一種近乎枯槁的聲音問道,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在砂紙上摩擦過。
他緩緩地轉過頭,看向她。雨水順著他額前的發梢滴落,停在他的睫毛上,微微顫抖。
“結束?”他淡淡地重複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自嘲似的弧度,“什麼結束?是我們之間的恩怨結束了?還是你心中的恨意結束了?”
他沒有給她答案,隻是慢慢地向前走了幾步,皮鞋踩在積水中,發出“嘩啦”的聲響。
“你恨我,是因為我傷害了你。或者,是你認為我傷害了你。”他一邊走,一邊說,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飄忽,“那麼,現在,你站在我對麵,你看著我,告訴我,我到底……對你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女人猛地抬起頭,眼中充滿了困惑和憤怒。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問出這樣的話。
“你……你……”她語無倫次,似乎想反駁,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那些曾經的傷痛,那些被背叛的痛苦,那些日夜折磨她的怨恨,此刻像是被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你看,”他停下了腳步,距離她隻有一步之遙。雨水打濕了他的褲腿,冰冷刺骨。“你甚至無法清晰地描述那份傷害。它在你心中沉澱了太久,已經變成了一團模糊的、令人痛苦的陰影。你隻能感覺到它的存在,感覺到它帶來的灼燒感,卻已經無法準確地捕捉到它的形狀。”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深處,那裡麵除了恨意,似乎還有一絲迷茫和……痛苦?
“而我呢?”他輕輕歎了口氣,聲音裡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我記得每一個細節。你說過的每一句話,你做過的每一個動作,你投射過來的每一個眼神,無論是溫柔的,還是怨毒的,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就像昨天發生的事情一樣。”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猛地插進了女人塵封已久的心門。她渾身一顫,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
“那天晚上……”她的聲音開始顫抖,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那天晚上,下雨,也是這麼大。”他接過了她的話,語氣平靜得像是在敘述彆人的故事,但每一個字都像錘子一樣,敲打在她的心上。“你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很漂亮。我們吵架了,為了……一些現在想來毫無意義的事情。”
他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仿佛穿透了時間和空間的阻隔,回到了那個同樣下著大雨的夜晚。
“你說我不懂你,說我變了。我說你太任性,看不清現實。我們吵得很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苦。
“然後……你哭了。你說你不快樂,說和我在一起,你從未真正快樂過。你說你想離開。”
他停頓了一下,雨水順著他緊抿的嘴唇滑落。
“我看著你,心裡……也很痛。真的,很痛。但我當時……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以為時間會衝淡一切,我以為我們可以像以前一樣,吵過之後,依然會和好。”
“可是,我沒有給你時間。”
他的聲音猛地變得冰冷,眼神裡閃過一絲自責和……決絕?
“就在你轉身想要離開的時候,我……我做了傻事。”
他伸出手指,輕輕拂過自己的脖頸,動作輕柔,卻帶著一種觸目驚心的暗示。
女人猛地後退一步,眼中充滿了恐懼和難以置信。她捂住了嘴,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嗚咽聲,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起來。
“不……不是……你胡說……”她的聲音充滿了絕望,“那天晚上……你沒有……”
“我有。”他打斷了她,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我用最愚蠢的方式,試圖留住你。或者說,試圖留住我認為屬於我的東西。”
他的目光重新變得空洞,仿佛在審視著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靈魂。
“那一瞬間,憤怒、恐懼、不甘……所有的負麵情緒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我隻想著不能失去你,不能用任何方式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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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呢?”
他看著她,眼神裡沒有任何情緒。
“結果就是,你跑了。你頭也不回地跑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那個冰冷的雨夜裡,手裡拿著一把……沾滿了我自己鮮血的刀。”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在女人耳邊炸響。
“從那天起,你就開始恨我了。你恨我傷害了你,恨我毀了我們的生活,恨我……讓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而我呢?”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苦澀而淒涼,“我恨我自己。我恨我的愚蠢,我的衝動,我的……占有欲。”
“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噩夢。夢裡全是你的臉,你的眼淚,還有……那把刀。有時候,我會夢到你去報警,警察把我帶走。有時候,我會夢到你離我而去,永遠不會回頭。有時候,我會夢到……我自己,拿著那把刀,一次又一次地……”
他沒有再說下去,隻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雙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雨水不斷地衝刷著他,仿佛要將他內心的痛苦和汙穢一起帶走。但他臉上的表情,卻變得越來越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解脫?
“你看,”他再次睜開眼睛,看向女人,眼神裡第一次流露出一種近乎平等的東西,“被恨的人,他可以承受這一切。他可以把所有的痛苦都扛在肩上,可以在深夜裡獨自舔舐傷口。他甚至可以……習慣這一切。”
“他的世界,因為仇恨而被塗上了濃重的灰色,但他依然可以麻木地行走在上麵,就像這鐵軌一樣,承載著重量,卻從不抱怨。”
“而那個去恨的人呢?”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女人那張因恐懼、痛苦和悔恨而扭曲的臉上,“她每時每刻都被過去的陰影所籠罩。她活在無儘的悔恨和自我厭棄之中。她的恨意,像是一把雙刃劍,不僅刺傷了彆人,更深深地傷害了她自己。”
“她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得到彆人的原諒。她走到哪裡,都要帶著這份沉重的罪孽。她的靈魂,被仇恨啃噬得千瘡百孔,永遠也無法得到真正的安寧。”
“告訴我,”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現在,你覺得,到底是誰在承受痛苦?是被你恨的人,還是……恨著彆人的你?”
女人癱坐在冰冷的地上,雨水浸透了她的衣服,讓她忍不住瑟瑟發抖。她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地埋了進去,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而痛苦的嗚咽。這一次,不再是怨恨的嘶吼,而是發自內心的、絕望的哀鳴。
他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靠近。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也模糊了時間。站台上的燈光昏黃依舊,鐵軌在黑暗中沉默地延伸。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以及這場永無止境的、冰冷的雨。
過了很久,久到雨勢似乎都小了一些,久到女人的哭聲也漸漸微弱下去,隻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聲。
他才緩緩地開口,聲音疲憊而沙啞:
“恨,是一種多麼可怕的東西。它能讓親密的人變得陌生,讓相愛的人互相折磨。它就像一種慢性毒藥,一點點侵蝕著你的靈魂,讓你變得麵目全非,卻又渾然不覺。”
“被恨的人,或許傷痕累累,但他們的傷口,在時間的衝刷下,或許會慢慢結痂,甚至……遺忘。”
“而去恨的人,卻會將那份痛苦,永遠地刻在心底,直到生命的儘頭。”
他抬起頭,看向那無儘的黑暗,仿佛看到了自己未來的路。
“所以,你看,”他輕聲說,像是在對自己,也像是在對她說,“真正承受痛苦的,從來都不是被恨的那個人。”
“去恨的人,才是那個……傷痕累累的人。”
薄命司的這次占卜,就在這樣一種奇異而凝重的氛圍中結束了。沒有更多驚心動魄的預言,也沒有更多石破天驚的揭示。月無瑕隻是用她那清冷而富有洞察力的話語,點亮了她們各自命運長河中的一隅,指出了潛藏在迷霧中的礁石與暗流,卻將最終的選擇和航向,依然交到了她們自己手中。
李凱詩的心中,對未來的不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麵,蕩漾開一圈圈漣漪,但“愚者”牌帶來的啟示,讓她有了直麵未知的勇氣。她或許無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但至少可以選擇不再渾渾噩噩,而是勇敢地去質疑,去探索,去尋找那份被遺忘的真相。
林沁的迷茫,則如同被星光點亮的夜空,雖然前路依舊漫長而遙遠,但“星辰軌跡”牌的指引,讓她看到了內心深處那顆渴望飛翔的種子。成為女醫者的道路或許充滿荊棘,但她似乎已經做好了準備,哪怕獨自前行,也要去追尋那片屬於自己的星空。隻是,她看向李凱詩手中的“愚者”牌,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星辰”,心中隱隱覺得,或許有一天,她們的命運軌跡會在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交彙。
李零一的痛苦,在聽到月無瑕那殘酷卻又真實的解讀後,達到了頂點。執念如同沉重的枷鎖,將她牢牢困住。放下,談何容易?那個承載了愛人最後氣息的書匣,此刻在她懷中,仿佛也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諷刺。然而,月無瑕最後的話語,又像是一線微弱的月光,照進了她絕望的心房——那份強烈的愛和意念,並非毫無意義。或許,真正的了斷,並非遺忘,而是……某種形式的接受和傳承?她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做出選擇。是繼續沉淪在這無望的執念之中,還是……嘗試著放手,讓那份愛以另一種方式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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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曉婉,則像是被打了一針強心劑。空白的“世界”牌,對她而言,不是虛無,而是無限的可能。她對未來的好奇和探索欲,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肯定。儘管前路充滿了未知和挑戰,但她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她決定,要更加勇敢地去嘗試,去體驗,去書寫屬於自己那獨一無二的、充滿奇幻色彩的人生篇章。當然,她也會記得月無瑕的警告,會更加謹慎地麵對每一次選擇。
四位女子,帶著各自複雜的心情,從那間彌漫著奇異香氣、光線昏暗的屋子裡走了出來。
外麵的天色,依舊是陰雨綿綿。庭院裡的桂花香,似乎比剛才更加濃鬱了一些,甜得膩人,卻又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淡淡的哀愁。
回廊下,她們停下了腳步,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剛才在薄命司內的種種感受,如同潮水般湧上心頭,衝擊著她們的感官和理智。
“感覺……怎麼樣?”最終,還是李凱詩先打破了沉默。她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疲憊,但眼神卻比之前更加清澈和堅定。
林沁輕輕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好像……明白了很多,又好像……更加糊塗了。”她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紫玉髓手串,“或許……我真的該……好好想想了。”
李零一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往前走著,她的腳步很輕,身影在蒙蒙細雨中顯得有些單薄和……孤寂。她懷中的那個古舊書匣,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溫度,變得冰冷而沉重。走到庭院門口時,她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緊閉的檀木門,以及門楣上那兩個古樸的篆字——“薄命”。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和……決絕?
李曉婉則在原地蹦跳了兩下,試圖甩掉心中的陰霾,重新找回那份輕鬆的心情。她搖了搖手中的撥浪鼓,“咚咚”兩聲脆響,在寂靜的庭院中顯得格外清晰。她對著那扇緊閉的門做了個鬼臉,然後吐了吐舌頭,對姐妹們說道:“嘿!不管未來怎麼樣,至少今天還挺刺激的!回去以後,我一定要寫一篇文章,把這位‘玉麵修羅’描繪得活靈活現!”
她的活潑和沒心沒肺,與周圍凝重的氣氛格格不入,卻也像是一縷陽光,驅散了空氣中部分陰霾。
“彆胡鬨了。”林沁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但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李凱詩走上前,輕輕拉了拉李零一的手臂,柔聲道:“零一……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李零一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放鬆下來。她低下頭,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看那扇門,也沒有再看任何人,隻是默默地轉過身,率先走出了庭院。
其他人也陸續跟上。
走出薄命司的院門,重新回到喧囂的市井街道,聽著耳邊傳來的車水馬龍之聲,看著眼前人來人往的熱鬨景象,她們四人仿佛都經曆了一場漫長的夢醒。
雨還在下著,細密的雨絲打在臉上,帶來一絲冰涼的觸感。
“月先生……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李曉婉忍不住開口問道,打破了沉默。這個問題,同樣縈繞在其他三人的心頭。
“不知道。”李凱詩搖了搖頭,眼神悠遠,“我隻知道,她和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她看透了太多東西,也承受了太多東西。那份美麗和冰冷,或許本身就是一種……詛咒吧。”
“詛咒?”林沁重複了一遍,臉色微微發白。
“或許吧。”李凱詩沒有再多說。她想起月無瑕那雙深邃的眼眸,想起她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如同萬年寒冰般的孤寂氣息,心中不禁升起一絲寒意。
“她好像……很累的樣子。”李曉婉忽然說道。
這句話,讓其他三人都沉默了。是啊,無論她擁有多麼強大的力量,無論她看透了多少世事,她終究也是一個……人。一個被宿命束縛,被無儘的孤獨和悲傷所淹沒的人。她的清冷,她的疏離,或許並非她的本意,而是歲月和經曆在她身上刻下的烙印。
“希望……她能得到真正的平靜吧。”林沁輕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祈願。
四人一路無言,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雨水打濕了她們的衣衫,也仿佛洗滌了她們的心靈。薄命司的那次占卜,像是在她們平靜的生活湖麵上投下了一顆巨石,激起了層層漣漪,也讓她們的內心深處,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李凱詩決定,要找機會和丈夫好好談一談,坦誠地麵對彼此的問題,而不是再像以前那樣,自欺欺人地維持著表麵的和諧。
林沁決定,要將自己想要成為女醫者的想法,告訴家人。無論結果如何,她都要為自己爭取一次。
李零一……她依舊沉默著,沒有人知道她內心裡究竟做出了怎樣的決定。但她的腳步,似乎比來時更加堅定了些許。
李曉婉則決定,要將這次“刺激”的經曆寫成一篇有趣的文章,分享給更多的人。或許,通過她的筆,讓更多的人了解到這位神秘的“玉麵修羅”,以及這座隱藏在京都深處的、關於命運和哀愁的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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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漸漸小了,天色也開始放晴。一縷微弱的陽光,穿透厚厚的雲層,灑落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映照出點點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