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魯阿巴嘎!阿媽新釀的馬奶酒,特意給您留著呢!”巴圖用帶著牧區腔調的漢語喊道,聲調像馬蹄踏過草坡般起伏。
他故意把尾音拖長,像套馬杆在空中劃出的弧線。
朝魯老人沒應聲,渾濁卻銳利的目光越過巴圖肩膀,直接釘在祁明遠身上。
當兩人走到三步之內時,朝魯老人突然從喉間擠出一聲:“漢人?”
這簡短的兩個字像被風乾的牛皮鞭抽在空氣中,帶著粗糲的質感。
巴圖立刻上前半步,手指無意識地繞著腰間銀壺的鏈子打轉:“是哩!是林大夫和黃專家的貴客!專程來朝聖您老人家的琴藝,在外麵就聽說您的琴聲能讓母駱駝都停下產奶哩!”
他刻意加重了“林大夫黃專家”這幾個字的音量,仿佛這是最管用的通行證。
朝魯老人枯枝般的手指輕輕撫過馬頭琴弦,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銳利的光:“後生,你當真稀罕我這老調調?”
琴箱在他膝頭微微震顫,發出低沉的共鳴。
他皺起鼻子,像聞到腐肉般扭曲了麵孔,“你們城裡娃娃,不都愛聽那些……那些……電喇叭裡鬼哭狼嚎的動靜麼?”
一聽到朝魯老人說這個,祁明遠喉結微動,腦海裡也是想起巴圖方才的提醒。
隨後,他刻意放慢語速,讓每個字都像馬奶酒般溫潤:“馬頭琴的音色啊,就像草原的晚風撫過心尖子。城裡那些電子音,哪有這般能熨帖靈魂的力道?”
這話倒不全是奉承,他想起深夜刷手機時,偶然劃到的那段馬頭琴視頻。
低沉的琴聲像是有生命一般,從手機揚聲器裡溢出的瞬間,竟讓他這個從未踏足草原的南方人,莫名看見了月光下起伏的草浪。
那種奇異的代入感,連最頂級的降噪耳機都帶不來。
祁明遠說完,朝魯老人枯瘦的手指突然在琴弦上重重一壓,馬頭琴發出低沉的嗡鳴,像遠處滾過的悶雷。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如風箱般鼓起,喉頭顫動間,一聲蒼勁的長調破空而出:
“啊——嘿——”
這聲音根本不像是從七十多歲的軀體裡發出的,倒像是從大地的裂縫中迸發出來。
琴弓在羊腸弦上摩擦出沙啞的震顫,祁明遠仿佛看見音浪在空氣中具象化。
那是成群奔馳的野馬踏起的塵土,是暴風雪中艱難前行的勒勒車,是老牧人蹲在敖包前點燃的柏枝青煙。
琴聲突然轉為急促,老人的靴跟開始隨著節奏叩擊地麵。
遠處掛在蒙古包頂的銅鈴無風自動,和著琴聲發出細碎的叮當聲。
祁明遠發現自己的呼吸不知何時已與琴聲同步,每一次吸氣都恰好卡在琴弓回撤的瞬間。
這一刻,祁明遠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琴聲中漂浮。
他忽然想起文學課上讀過的那句話:“要寫草原,不能隻寫草浪與藍天,要寫你要寫草原,就不能隻寫草原,要寫孤獨的蒙古包、低沉的馬頭琴和悠遠的長調……”
琴聲漸歇,他的眼簾緩緩垂下,整個人仿佛與草原的呼吸融為一體。
天地交界處,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像被遺忘的棋子,蹲踞在蒼茫暮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