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敲打窗欞的聲響,驚醒了伏案打盹的宋明德。他揉著酸痛的脖頸抬頭,青瓷燈裡的油芯已快燃儘,在窗紙上投下搖曳的暗影。這是嘉慶二十三年的臘月,通州城南的舊宅裡,隻剩他守著祖上傳下的三間瓦房。
"又落榜了。"他望著桌角堆積的八卦文稿自嘲。第三次鄉試放榜時,他擠在人群裡找自己名字,直到衙役收起朱漆告示板,才發現手心的汗把宣紙都洇透了。此刻北風卷著殘雪鑽進窗縫,倒像在笑他這落魄書生。
忽然西廂房傳來茶盞墜地的脆響。宋明德抄起銅燭台,棉袍下擺掃過積灰的博古架。推開廂房門的刹那,他愣住了——月光透過雕花槅扇,將個窈窕身影映得半明半暗。女子背對著他,藕荷色裙裾下露出一截雪白狐尾,正輕輕掃著青磚地上的碎瓷。
"公子莫怕。"那聲音清冷如簷角風鈴,"奴家雲娘,借貴府避雪罷了。"轉身時狐尾已隱去,隻剩鬢邊垂落的銀絲流蘇微微晃動。宋明德注意到她腰間彆著枚玉雕筆洗,竟與自己書房裡失蹤的那件一模一樣。
燭火忽然爆出燈花。雲娘蔥白似的指尖拂過《杜工部集》,書頁竟無風自動:""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公子最愛這句?"她念得極輕,卻讓宋明德想起幼時在運河邊聽艄公號子,蒼涼悠遠直透肺腑。
此後每夜三更,西廂必飄來墨香。雲娘研墨時總愛說些前朝舊事:"崇禎爺殉國那日,護城河結的冰都是胭脂色的。"她腕上玉鐲碰著硯台叮咚作響,寫的卻是衛夫人的簪花小楷。宋明德發現她尤其愛抄李義山的無題詩,有時寫著寫著,淚珠就暈開了未乾的墨跡。
臘月廿三祭灶那晚,雲娘忽然按住他執筆的手:"公子可知,您每次寫"忠孝仁義"四字,筆鋒總要打顫?"她指尖涼得像初融的雪水,"讓奴家替您治治這心病吧。"話音未落,宋明德眼前漫開大霧,竟見自己跪在祠堂,父親舉著戒尺喝問:"考不中舉人,拿什麼光宗耀祖?"他想辯解,喉嚨卻像塞了團棉花。
"哭出來就好了。"雲娘的聲音從雲端飄來。宋明德這才發現滿臉是淚,而案頭《論語》上凝著顆冰晶,裡頭凍著個蜷縮的小人兒,正是自己愁眉苦臉的模樣。冰晶在燭火中化作青煙時,他忽然覺得胸口壓了十年的石頭不見了。
上元節前夜,急促的叩門聲打破了這份安寧。雲娘正在教宋明德辨古琴斷紋,聞聲突然臉色煞白。門外站著個灰袍方士,手中羅盤指針直指西廂。"好重的妖氣。"方士冷笑,"公子可知每夜與你談詩論畫的,是隻修行三百年的白狐?"
宋明德轉身時,正撞見雲娘現了原形。白狐額間朱砂似的紅痕灼灼如焰,琥珀色眸子深深望他一眼,縱身躍上屋脊。方士甩出符咒的刹那,宋明德不知哪來的勇氣,抓起案頭未乾的《洛神賦》擲向半空。浸透墨香的宣紙化作漫天玄蝶,裹著那道符咒墜入院中古井。
待他追到後山鬆林,隻見雪地上散落著銀絲流蘇與半幅撕破的裙裾。石縫裡蜷著隻白狐,前爪還緊緊護著那枚玉筆洗。"公子快走..."雲娘氣若遊絲,"那方士取了奴家內丹,不消半刻就要魂飛魄散了。"
宋明德忽然想起《子不語》裡的記載,解下腰間玉佩塞進白狐口中。溫潤的羊脂玉貼著尖牙,竟漸漸泛起紅光。"以文氣養玉,以玉魄續命..."他咬破手指在雪地畫卦,鮮血融化的雪水彙成個小小的太極。當第一縷晨光照亮鬆枝時,白狐化作青煙鑽入玉佩,隻剩個空靈的聲音在風裡打轉:"望君珍重..."
十年後的寒食節,揚州鹽商宋老爺的府邸來了位古怪客人。管家說那姑娘戴著帷帽,指名要見主人書房供著的玉佩。宋明德趕到時,隻見案頭白玉佩旁站著個素衣婦人,鬢角銀絲流蘇與當年一般無二。
"雲娘來取寄存的物件。"她輕笑時眼角已有細紋,指尖撫過玉佩上經年摩挲出的包漿,"這些年公子寫的《狐女傳》,可抵三百篇八股文了。"說罷化作清風穿簾而去,唯餘案上新添的墨跡——"曾隨錦瑟聽夜雨,偶借玉魄續前緣"。
從此通州城南常有書生說,月圓夜若在鬆林吟詩,能聽見女子唱和的清音。更奇的是,但凡真心向學的寒門士子,總能在古舊書肆"偶遇"失傳的典籍。老人們撚須笑道:這定是那位愛書成癡的狐仙姑奶奶,又在人間播撒文脈了。
雲娘俯身拾撿碎瓷時,發間木樨香若有似無地飄來。宋明德注意到她耳後肌膚透著玉色冷光,像是深冬梅枝上凝的霜。"公子這方洮河硯,"她指尖輕點硯台上的冰紋,"前朝該是擺在文淵閣的。"說罷忽然咳嗽,帕子上洇開點點紅梅。
書生正要詢問,卻見雲娘將染血的絲帕投入炭盆。火舌躥起的瞬間,他分明看見帕角繡著"崇禎癸未"的字樣。灰燼中升起隻碧色螢蟲,繞著《甲申紀事》的書冊轉了三圈,最終停在"帝崩於煤山"那行字上,化作青煙消散。
暴雨傾盆的夏夜,雲娘突然顯出狐耳。她蜷在竹榻上發抖,尾巴上的銀毛被冷汗浸得打綹。宋明德翻遍醫書無果,最後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彈奏《幽蘭操》。當第七根琴弦震顫時,雲娘忽然睜眼:"這是...嵇叔夜譜的曲?"她虛弱地微笑,"公子可知,奴家曾在廣陵散絕響那夜,替中散大夫拾過斷弦?"
最驚心動魄的是某個雪夜,醉漢翻牆入宅行竊。雲娘為護住宋明德正在校勘的孤本,竟迎著鋼刀現了真身。白狐躍起時帶翻燭台,火苗舔著帳幔映亮她額間紅痕。那歹徒嚇得屁滾尿流,而宋明德隻怔怔望著白狐後腿的傷口——滲出的血珠落地即凝成紅玉,裡頭裹著片帶齒痕的銀杏葉。
"這是弘光元年,史閣部守揚州時..."雲娘舔著傷口輕聲道,"城破那日奴家躲在文選樓,被流矢所傷。"她忽然用鼻尖蹭了蹭書生發抖的手背,"公子莫哭,您校注的《揚州十日記》,比史官的筆墨更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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