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淳熙三年的中元節,鄱陽湖邊的康郎山漁民們又開始往水裡拋撒米粽。不是為了祭屈原,老輩人都知道,這是給“靖安號”上的冤魂送口糧。那艘三十年前沉沒的官船,就像一塊浸了血的石頭,壓在所有湖區人的心頭。
陳三郎年輕時在湖邊撐擺渡船,他常說靖安號沉沒那天,天像被人用墨汁潑過。原本晴朗的七月初七,忽然就刮起了黑風,浪頭卷得比岸邊的老槐樹還高。他當時在三裡外的淺灘收網,親眼看見那艘掛著“靖安”旗幡的官船像片葉子似的被掀翻,桅杆在水裡打了三個旋就沒了影。
“不是水鬼拖的。”陳三郎總愛在喝多了糙米酒後拍著桌子說,“是船上的人自己跳的水。”
他說那天水裡浮起的不是呼救聲,是密密麻麻的白影子。那些穿著官服、布衣的人影在浪裡直挺挺地站著,雙手舉過頭頂,像是在托著什麼東西。直到黑風過去,日頭重新露出來,那些影子才跟著退潮沉下去,水麵上隻漂著些寫滿字的竹片——後來才知道,那是船上運載的朝廷稅銀賬冊。
最先撞見鬼船的是賣漁獲的張老五。那年冬至,他搖著小劃子去湖對岸的集市,路過湖心洲時,看見月光裡漂著艘大船。船身是烏木的,窗欞上雕著纏枝蓮,分明就是傳聞裡的靖安號。張老五嚇得要往回劃,卻見船舷邊站著個穿綠袍的官爺,正彎腰往水裡扔銀錠子。
“小老兒親眼見那銀錠子落水時,發出的是木頭聲。”張老五在祠堂裡對著族長磕著頭說,“那官爺還衝我笑,嘴唇動著像是要說話,可我耳朵裡隻有湖水咕嚕嚕的響。”
自那以後,靖安號就成了鄱陽湖的常客。打魚的撞見它在霧裡拋錨,運貨的看見它在浪尖上走,更邪門的是有個采蓮女說,她在開滿荷花的灣子裡,看見船窗裡伸出隻白手,手裡攥著半塊沒吃完的杏仁餅。
淳熙六年開春,陳三郎的孫子跟著他去湖裡下網。天剛蒙蒙亮,就聽見遠處傳來“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是有人在磨船槳。陳三郎臉色驟變,猛地將孫子按進船艙:“趴好!彆抬頭!”
那孩子從船板的縫隙裡往外看,隻見艘烏木大船正從霧裡鑽出來。船身明明該是沉在水底的,卻乾乾淨淨,連點水痕都沒有。甲板上站著個穿綠袍的人影,背著手望著他們這邊。風把他的袍角吹得飄起來,可周圍的蘆葦紋絲不動。
“是趙縣尉。”陳三郎後來聲音發顫地說,“當年靖安號上的押運官,趙承嗣。”
他說趙縣尉是個出了名的清官,押運稅銀是為了給江南賑災。船沉後,官府打撈了三個月,連塊船板都沒找到,倒是有個潛水的兵丁上來就瘋了,隻反複喊著“銀子在跳舞”。
那年秋天,湖區鬨起了瘟疫。郎中說是水裡的怨氣太重,族長便請了龍虎山的道士來做法。道士在岸邊擺了七七四十九盞油燈,念了三天三夜的經,最後指著湖心說:“船上有東西放不下。”
就在道士說這話的當晚,有個叫阿秀的寡婦瘋了。她男人是個采珠人,三年前死在湖裡。瘋了後的阿秀總說要去給趙縣尉送賬本,每天抱著塊石頭坐在湖邊,逢人就講她看見靖安號的船艙裡堆著小山似的銀子,趙縣尉正拿著算盤劈裡啪啦地打,算盤珠全是人的眼珠子。
陳三郎的孫子十五歲那年,跟著商隊的貨船去南昌。行到半夜,船老大突然讓拋錨。他指著月光下的水麵,隻見艘大船的影子正慢慢從他們船底穿過去。船窗裡透出昏黃的光,隱約能看見裡麵有人影走動,還傳來翻書的沙沙聲。
“彆出聲。”船老大捂住那孩子的嘴,“他們在對賬呢。”
他說這些年,凡是在湖裡見過靖安號的,隻要不多嘴、不伸手,都能平安無事。前幾年有夥水匪想去找沉船裡的銀子,結果整船人都失蹤了,後來在下遊的蘆葦蕩裡發現了他們的船,船艙裡堆滿了濕漉漉的淤泥,淤泥裡埋著些生鏽的銅錢——正是當年朝廷發行的淳熙通寶。
淳熙十三年冬天,陳三郎的孫子在康郎山的廟裡幫著畫符紙,遇見個從臨安來的老秀才。那秀才說他祖父曾是戶部的文書,靖安號沉沒後,朝廷查了半年,隻查到趙縣尉出發前,給家裡寄過封信,信裡說“銀有假,心難安”。
老秀才還說,他這次來鄱陽湖,是想替祖父了個心願。當年負責鑄造這批稅銀的官員,後來被查出偷工減料,用鉛塊裹銀充數。趙縣尉發現後不肯同流合汙,怕是被人在船上動了手腳。
那天傍晚,老秀才撐著小劃子去了湖心。第二天清晨,漁民們看見他的船漂在水麵上,船上放著本濕漉漉的賬冊,上麵的字跡已經模糊,隻在最後一頁看清“以命證清白”五個字。而那天夜裡,好多人都聽見湖裡傳來算盤聲,響了整整一夜。
如今陳三郎的孫子也成了像祖父那樣的老人,依舊在鄱陽湖邊擺渡。年輕人們總愛問靖安號的故事,他就給他們講趙縣尉的綠袍,講賬冊上的字跡,講那些在月光裡拋撒的銀錠子其實是鉛塊。
淳熙十六年有個潛水隊來湖裡尋寶,說要找出沉船殘骸。他勸他們彆白費力氣——三十年前的黑風早就把船吹散了,那些不肯散去的,從來都不是木頭和釘子。
昨夜又起了霧,他坐在船頭抽煙袋,忽然聽見霧裡傳來咯吱聲。抬頭一看,烏木大船正緩緩駛過,船窗裡透出昏黃的光。這次他看清了,趙縣尉手裡拿著的不是算盤,是支毛筆,他身邊站著個穿長衫的老者,正是當年的老秀才。
他們在對賬呢,他想。等把那本賬算清了,或許就真的該走了。
水麵上的月光忽然亮起來,照得船板發白。他彎腰往水裡看,隻見無數銀錠子正從船底漂上來,在月光裡閃著柔和的光。伸手撈起一塊,入手溫潤,竟是真的銀子。
遠處傳來雞叫,霧開始散了。大船慢慢變得透明,最後化作一縷青煙融進水裡。他手裡的銀錠子也漸漸變輕,低頭一看,隻剩半塊杏仁餅,上麵還留著個淺淺的牙印。
這大概就是他們要還的清白吧。他把餅掰碎了撒進湖裡,看著那些碎屑在水麵打著旋,像無數個小小的月亮,慢慢沉向深處。湖風拂過蘆葦蕩,發出沙沙的響,像是誰在輕輕翻著賬冊,又像是一聲終於舒展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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